海的藍,一望無際的藍,盡頭似乎同天打成一線的藍。船頭迎風破浪而去,時不時就劃過幾隻翱翔的海鳥,而腳底海水碧藍幽深,幾米深的地方,還能看到歡快潛浪的遊魚。海的廣袤,開闊,比陸地上的風景,更有一翻不同。自小生長於內陸的丁玲,此前還未曾見過這樣波瀾壯闊的海。她見過的水,是奔湧而不失細致的湘水長江,是江南杏花春雨裏的小橋流水,如此豪邁廣闊的海,隻有夢裏出現過,心裏暗自向往過。
海路比陸路要慢得多,她們用了好些時候,輾轉才來到北平。現在的丁玲,已經不是剛到上海時一樣,那個初出茅廬的小女生,她有經驗,也有準備,現在的她,比以往已更加成熟與有力量。盡管此時的丁玲,也才十九歲而已。她們住進了一家補習學校的宿舍,這間宿舍坐落在北平某個小胡同裏,種著幾棵上了年紀的老槐樹,春天來臨的時候,陽光透過樹蔭縫隙,應該會很漂亮。
北平的許多地方,她都耳熟能詳,在朋友的談話中聽得極其向往,卻都沒有機會親自遊訪。故宮,長城,陶然亭,鍾鼓樓,月色中的荷塘。她一麵複習各科內容,一麵踏遍古都,讓千年的曆史清塵洗滌自己的心靈。
丁玲最初的打算,是考上美術學校,她有幾分底子,朋友們也稱讚過她的畫作。然而北平的學府,到底氣粗,她未能如願。她想了另外個法子,曲線救國,幹脆就去一家私人畫室幫忙。她最主要的工作是素描,美術生的生活實則單調,毫無色彩的素描更是乏味,每一日,她就對著畫室裏的各種雕像,反複塗抹。其實這樣也學不到什麼,畫是一門藝術,更多時候則需要神奇的悟性。何況,那畫室的主人雖然是一位小有名氣的畫家,對於教授學生卻沒有太多耐心,總是如同一陣風,來了就去,丁玲認真完成的畫作,有時能得到他一兩句評語,絕大多數時候則被生生忽略了。
她想著想著,便覺得這是件浪費光陰的事情,即使半途而廢可恥,但能及時回頭也不乏是一樣選擇。然而,生活的緊迫感又重新壓了上來,她還沒有正式得以謀生——幸好,身邊一直都朋友相伴,當初的幾個朋友陸續來到北平,周敦祜已經辭去了在上海醫院的工作,來到北大做了個旁聽生。一同住在胡同裏的幾位朋友,也意氣相投性格相合,所以曾經時常困擾丁玲的寂寞,在這個季節裏,倒是沒有時常出現。
其實她必須感激那幾個朋友。人在危急時刻,總會做出一些糊塗的選擇。丁玲為生活發著愁,她還隻是個不足二十歲的女孩子,經曆得雖然不少,心卻依舊單純柔軟。她有時看報紙,看到哪個公司招聘秘書,要年輕的,相貌端正的,學曆沒太多要求,然而薪水卻十分豐厚。她蠢蠢欲動了,幸而她的朋友們勸阻了她,說是不可信。
確實如此,一個年輕輕的女孩子,孤身一人前往一無所知的公司裏,被人欺負了也是求救無門。後來又有一位男生要前去法國留學,他同丁玲說,她若是能籌到錢,就能帶她一同去法國,而且拍胸脯保證能夠給丁玲找到工作。其實這位男生同丁玲也並不十分相熟,在他眼中,丁玲隻是個單純天真的小女生,好騙得很,又好說話。剛開始時,丁玲也確實是動心了,法國巴黎,那是每個人都會心生向往的地方,在香榭麗舍大街上悠然散著步,去普羅旺斯看看薰衣草花海,那是一個充滿藝術氣息的城市,誰對它都懷著一個美貌柔軟的夢。
這時候,依舊是她的朋友們看穿了這一切,她們極力說服丁玲不要上當。幸好有她們在,丁玲在不至於上當受騙。若一人跟著懵懵懂懂地到了法國,語言不通,生如飄萍,當真如同滄海一粟,浮世飄萍,惶惶然地要不知該往何方去了。
其實丁玲現在也當真如同飄萍,不曉得自己該往何方了,即使她未曾前往巴黎,這個問題也困擾她很久了。當初她和王劍虹在南京時,就是如此,前路茫茫,找不到方向似的感覺。這時候,隻剩下自己一個人,孤獨又懷著希望地等待著轉機,更加茫然失措了。
後來,經人介紹,她寫信給魯迅。當時的魯迅已經是文壇泰鬥,許多青年都寫信給他希望他能夠施以援手,丁玲也是走投無路,才想到這個辦法。她寫了那封信,寄了出去,每日都殷殷期待著魯迅能夠給自己回信。她是那樣渴切焦灼,樓下守信的看門人每次看到她,卻都揮揮手說,沒信,沒有你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