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上天應該不會這樣殘忍,就這樣擅自決定了一個好人的終局。然而,許多事情總是天不遂人願,越是懼怕的事情,就越會轟然發生,任何人都束手無策。當命運決意從人間帶走誰,眾人才明白,人類果然隻是世界上的一粒微塵,雲卷雲舒的瞬間,就已經是滄海桑田。
鏗鏘
仿佛所有悲傷的故事,都源自於一個輕易的離別。時常會想到,生離和死別,到底哪個更加痛苦。生離,雖然各自天涯,卻也知道這個世界上,畢竟還活著那麼個人,曾與自己息息相關,即使一生不複相見,也呼吸著同樣的空氣,跟這個世界上的一草一木一樣,活著。而死別呢,造成分別的,不是人為,不是機緣巧合,沒有心存僥幸的機會,是上蒼過於殘忍,使得人們總要淚灑長恨天。
甚至,都不給人一個告別的機會,就這樣將曾鮮活的生命匆忙帶走,似乎也是為他人考慮周全,生怕多一分秒的訣別,就會更加難舍難分。
那是個蕭瑟的清秋時節,傷春悲秋,似乎此時就是合該分別的季節。她撐著孤傘,穿過空冷的秋雨,匆匆離開了故鄉,踏上了當初四個人一同前往上海的火車。車窗上光影流淌寂滅,借著長風,雨水急急打落。這個悲傷的旅程,由於她的回憶顯得更加悲傷。
已經沒人能夠和她一起回憶當初的勇氣了。昔年流影,來去匆匆。不過是幾年前的事情,說起來似乎觸手可及,近在咫尺。然而,此刻已無人同悲歡。她如此深切地惶恐著,害怕前路漫漫,火車無法帶著她及時抵達,又暗自祈禱火車可以開得在慢一些,不過是害怕結局是自己所無法承受的。
這樣一段旅程,最好的結果和最壞的結果,在她心頭反複徘徊。若當真有神,她寧願立即受洗,隻要他能在此刻助她一臂之力。她下了車,站在來去匆忙的車站,想起當初四個女孩的躊躇滿誌,意氣風發。若知此時悲涼,不知當初還會不會義無反顧。然而,人生沒有第二次機會,她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
其實一路上,她也想過這樣的結局。可是,當她親眼看到劍虹的棺木停在客廳時,還是覺得荒唐。怎麼可能呢?真的,這怎麼可能呢?不過是分手了十幾天而已,自己臨走之前,她來跟自己說,要常回來看看,路上一切小心——那口棺木裏,躺著的當真是劍虹嗎?那個待她如姐如師的劍虹?她到底還是來遲了一步。
王劍虹得的是急性肺病,肺病已經奪去了丁玲兩個至親的生命了,她的父親,她的弟弟,此時有帶走了她最好的朋友。王劍虹去得很快,或許沒受什麼痛苦。喪事能夠被分成白事和紅事,做白事的,一般死得過於痛楚,做紅事的,可能還去得平靜,沒有受多大折磨。劍虹這樣,大約可以算是紅事。她腦中一片混亂,自己都不曉得在想些什麼。其實,她還是不肯相信那個最最親密的朋友,真的已經離開人世,不止是離開父母,離開自己,亦是離開了那個才成婚不到一年的丈夫。
她是親眼見證過他們的愛情的,也是親口祝福過這段婚姻的。然而話語還曆曆在目,被祝福的那對新人卻已經天人永隔。死別,果然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沒人能抗拒命運的旨意,所有人都一樣。在生和死的問題上,命運倒是十分公平。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蘇軾的《江城子》,她自小背得很熟,卻從未想到有一日,能被拿來形容此情此景。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劍虹應該從未後悔過與每一個人的相逢。這短暫如同一夢的一生,她信過,愛過,恨過,最終幸福過,應該足夠圓滿,不至於在黃泉之下,魂魄也無法安息。如若他們這些活著的人,能活得更好,更圓滿,她在那個地方,應該也會為他們高興。
就在這個冰冷的秋天,丁玲和瞿秋白,還有王劍虹的另外一些朋友,就這樣同她訣別了。此別,便是綿綿無期了,誰都不曉得何日再重逢。她的生命已經凋零,而還有很多人的生命,才剛剛開始。逝者已逝,生者,還得繼續在這個殘酷卻充滿希望的世上活著,奮鬥著,努力著。丁玲亦是這樣安慰著自己,爾後朝著自己的理想,繼續奔赴前路。
這次,她選擇的地方,是當時中國最大的城市,也是整個中華大地的心髒——北平。她這次並非孤身一人,王劍虹的堂妹同她一起取道北上,前往北平。這次她們選擇了海路。一路上,海的詭譎深遠,給丁玲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