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濃厚的學術氛圍裏,是很容易造就人才的。丁玲在這裏的生活,可以說是十分愉快的。能夠跟一群誌同道合的朋友們,打成一片,相互談論人生,理想,未來,瞿秋白還抽空教她們兩人俄語,對於長久漂泊在外的丁玲而言,猶如久旱逢甘霖,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家園。然而,就在這時候,丁玲的生活中,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似乎是緣分,是命中注定。那位曾共患難,生死不渝的好朋友,和她的良師益友,相戀了。這段戀情,萌生的最初,連丁玲都沒有發覺。直到後來,王劍虹和瞿秋白向眾人坦白,眾人才恍然大悟。其實大家都有所發覺,但他們實在過於朦朧隱約,直至此刻才大白於天下。陷入熱戀的兩人很快決定結婚。如此一來,摯友就要離自己而去了,她即將建立一個新家庭,而自己也不可能再同她住在一起了。
我暗暗想,這時候,丁玲是不是有些難過的呢?曾經相依為命的好友,竟然這樣快就要離開自己了。她雖然為好友感到高興,為兩人的結合由衷地真誠祝福。但此後,自己又要重新開始形隻影單的生活。寂寞是入骨的毒,而此時,丁玲還隻是一個不滿二十的女孩子,這個年齡的女孩,怕寂寞怕孤單,她曉得人生必然要耐得住寂寞,可如果驟然失去好友,表麵上或許能強顏歡笑,暗地裏,或許也會黯然神傷。
但是悲傷又如何呢?婚姻是人生大事,劍虹比自己年長三歲,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早早就已經出嫁,做了母親,她能夠有這樣一段好姻緣,自己著實是應該為她高興。更何況,她遇上的又是那樣一個好人,知識淵博,溫柔寧和,是一位難得一遇的謙謙君子,如果自己年紀再大一些,或許也無法抵抗這樣一場愛情。
丁玲並沒難過多久,她很幸運。這些一度困擾她的小惆悵,像是見不得光一般,被風一吹,頓時就會消散而去,而此時一切困難都迎刃而解。王劍虹和瞿秋白結婚之後,理所當然住在一起,不過他們也並沒遺忘丁玲這個小友。他們一同搬到了上海大學附近的一幢房子裏,一樓住著施存統夫婦,二樓則留給了瞿秋白夫婦,至於丁玲,他們專門空出了一個房間留給她。一切,就這樣溫柔完美地重新開始了。
像是突然掉進了一個從不敢想的安樂窩,丁玲在這幢雙層的房子裏,開始了一段新的旅程。她的人生,大多數時候漂泊流離,居無定所。這樣一來,好像就得以真正安定了下來。誰願意永遠流浪呢,誰喜歡永遠地背著行囊,尋找心中的香格裏拉呢,如若可以安寧,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後者。流浪,許多時候,也隻是為了求得心靈的安寧。
晚上,他們下了課之後,往往會圍聚在壁爐旁邊,借著一段溫暖的火光。或者柔聲讀一段文學作品,由幾位男人講一講他們遇到的名人們的軼事,徐誌摩經常是他們談話中的常客,鄭振鐸的身影也時常出現。若還空,幾人便學唱昆曲,有人吹簫伴奏。琴瑟和諧的好時光,猶如流景常在。
若丁玲曾許願,我想她定曾千百次合掌祈求——若這是一場夢,那此夢便永不要醒。若這是一場真實,那最好能持續至地老天荒。她願意,隻當一位小友,在這些朋友之間,親密無間,安然享受,所有的靜謐與美好。
然而中國古話裏便總是講: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所有的一切都隻是眼前的幻景,它有時流逝得如閃電般疾速,有時能細水長流,可始終,都會變幻而去。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丁玲深刻明白這個道理,隻是不明白,為何有時上天總是如斯殘忍,將原本和美的一切,都變成淒風慘雨的模樣。這個結局太匆匆,令往後數十年的歲月裏,她都不忍回首。
出於對母親的眷戀思念,丁玲在某一天提出要回故鄉去探望母親,並打算在同母親短暫團聚之後,就北上北京念書。對於這個請求,大家自然無法拒絕,盡管他們都十分舍不得這個朋友。而丁玲,也必須孤身一人踏上回程。當時同來的朋友們都已經各自擁有歸宿,患難與共的劍虹如今也過得極好,她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唯一令她傷感的是,就要暫時同這些朋友分別了,而亂世裏,世事更加難料,她不知道下次見麵,將會是何年何月。
她以為,人生這樣長,即使會久別,總有一日也會再度重逢。所以離開的時候,她笑著揮別了她的朋友們,同時也揮別了縈繞在心頭的小小傷感。她一直都是一個期待明日勝過回首往事的人,所以這一次她也一樣。
隻是她沒有預料到,不過是她離開後的十幾天,她就收到了王劍虹的堂妹急速發來的電報,上麵的那幾個字令她心驚肉跳,幾乎是魂飛魄散。她反反複複看著那幾個再清晰不過的字,心裏還存在著那麼些僥幸。電報上說:虹姐病危,盼速來滬。看著看著,淚水就由不得自己控製,那樣迅速地在眼裏迷蒙起了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