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看今日俄羅斯(1)(3 / 3)

那天一回到宿舍我就興奮地告訴同學們,第二天又帶著同學來訪問。此後,觀看俄國博物館成了我留學的重要內容,在這方麵所花費的時間和訪學、上課相當,而在這方麵的收獲常常超過上課和在圖書館看書,博物館對我的觸動有時是上課和看書所不能企及的。

我曾久久地徜徉於紅場上的國家曆史文化博物館(1872年創建),困惑蘇聯時代為何能如此熱衷於搜集整理帝俄時代的種種曆史文獻,布斯拉耶夫(1818—1897)等帝俄時代學者所確立的建構俄國曆史方案,在蘇聯時代的博物館還能得到一定程度地采用。在紅場附近的列寧博物館(1924年創建),我看到的是,蘇聯所設計的列寧形象在俄聯邦保留如初。碰巧,我在觀看時遇到莫斯科一群中學生來此上曆史課,我很好奇地詢問領隊老師:“蘇聯過去了,這個博物館還堅守著蘇聯的列寧,您該怎麼讓學生理解曆史呢?”她回答說:“就是要讓他們知道蘇聯是怎麼回事,我們不能用今天的眼光塗改曆史。”而在文字上,1991—1993、1998—2000年間,俄國曾為列寧和列寧博物館如何存在有過激烈爭論,而且爭論之後,列寧在媒體上的影響力也的確日漸降低。在特維爾大街上的革命博物館(1917年3月創建)裏,我看到的是“革命”外延在擴大、內涵變得有彈性,這兒就成了20世紀俄國政黨政治曆史博物館,蘇維埃“革命”成為俄國曆史變遷中的一種“合法”政治行為,而葉利欽炮打議會大樓(俄國人俗稱白宮)的文件和實物(包括被打壞的門窗),則顯示出另一種“革命”的合法性……薩拉托夫的車爾尼雪夫斯基博物館、伏爾加格勒的衛國戰爭博物館、彼得堡附近的拉多加湖二戰博物館等訴說的“革命”、“戰爭”,普遍是對曆史的真實記憶——盡管“蘇聯無產階級革命”時代已經徹底結束,但這兒沒有塗改曆史,我們仍舊可以看到蘇聯人怎樣確認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意義,也能看到後來被蘇聯批判得體無完膚的斯大林、日丹諾夫在二戰中的具體貢獻。

其實,更讓我覺得親切的是各種文學藝術博物館。我常常疑惑經典作家作品在文學藝術史上是如何被確認下來的。可是這類問題在俄國幾乎是不存在的:特列加科夫藝術畫廊於1856年建成開放,它收藏11—17世紀羅斯—俄羅斯聖像、裝飾性宗教雕塑和實用性宗教藝術品,18世紀列維茨基、舒賓、波羅維科夫斯基、尼基京、維什尼亞科夫等大批藝術家的真作,“黃金時代”(19世紀初)的C.謝德林的《月夜下的那不勒斯》、K.布留洛夫的《祖母與孫女做著同一個夢》和《龐貝城的末日》等傑作,也陳列其中。更重要的是,當時就收藏了19世紀中後期的列賓、卡拉姆斯科伊、蘇裏科夫、波列諾夫、什希金、弗魯別裏、涅斯捷諾夫、科羅溫兄弟等人之作,並逐漸添加了19—20世紀之交現代主義畫家的作品。而曆史證明,所收畫家及其作品,在今天看來,的確稱得上是世界經典藝術家之作。更有說服力的是,特列佳科夫藝術畫廊分館“20世紀俄羅斯藝術博物館”,進一步詳細地展示百年來俄國民眾審美如何與意識形態融合、又如何超越意識形態,所以亞曆山大·格拉西莫夫之《斯大林與伏羅希洛夫在克裏姆林宮散步》(1938)、尤裏·皮緬諾夫的《新莫斯科》(1937)和亞曆山大·拉科吉諾夫的《來自前線的信》(1947)等,成了體現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造型藝術的代表作——沒有隨著意識形態更迭而撤換這些作品。和特列加科夫藝術畫廊一樣,由尼古拉二世簽署建立的彼得堡國立俄羅斯博物館(1898年3月7日正式對外開放),也是用曆史眼光收藏俄羅斯繪畫和雕塑史上的傑作,正因為如此,曆經時代風雨,這兒的每件作品至今都可稱得上是俄國藝術上的經典。由此,我也就不難理解,普希金在莫斯科的生活之所、斯拉夫派理論家和小說家阿克薩科夫家族寓所、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莫斯科的出生地和晚年在彼得堡的生活寓所,高爾基、盧那察爾斯基、阿·托爾斯泰、安德列·別雷、帕烏斯托夫斯基等人在莫斯科生活的房子,在他們去世不久便開辟成國立文學博物館,當時的俄國人就已經根據這些人的創作成果及其對時代的貢獻方式,認定他們是經典作家,因而不會因為時代的變動,經典的標準會改變。相反,蘇聯時代曾經得到過斯大林讚譽,或者獲得過斯大林獎的一些作家,他們的寓所當時就無緣成為文學博物館,後人也不去追加。正是這樣的自動經典化過程,給一代代作家提供了感性的創作經驗,給讀者提供了生動的審美曆史依據,從而讓俄國文學藝術發展看似具有審美的時代性、意識形態的階段性,但本質上始終維係著特有的文化生命。

實際上,以博物館的形式記住曆史是俄國人的喜好。我原以為,十月革命建立人民當家作主的政權,就會抹去貴族的曆史貢獻,然而先後看了紀念大貴族作家C.T.阿克薩科夫的阿伯拉姆采夫莊園博物館、紀念著名將軍A.紮克列夫斯基等人的伊凡諾夫莊園博物館、紀念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柳比莫夫卡莊園博物館、紀念巴拉丁斯基和邱特切夫等人的姆拉諾沃莊園博物館、紀念謝列梅捷瓦的奧斯坦津諾莊園博物館等,才知道蘇聯是認真銘記給俄國曆史發展做出貢獻的貴族的——蘇維埃政府把不少貴族莊園繼續保留下來,並作為莊園文化博物館:能看到18世紀以來貴族階層對“文明”的熱衷,也能看到俄國物質文明所達到的高度。來自上述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全俄這類貴族莊園博物館要超過500座。

而且,這種喜好隨著時代變化而不斷增添新內容。20世紀是科學繁榮昌盛的時代,所以全俄各大城市建立許多科學博物館。如果你參觀1907年10月由動物學家亞曆山大·科特斯(АлександР ФедоРович Котс,1880—1964)創立的國立達爾文博物館,一定會在這座全歐洲最大的自然博物館中感受到科學發展曆程,不會輕易否定進化論。20世紀俄國人經曆殘酷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為彰揚俄國人對這次大戰的貢獻,許多城市建立了衛國戰爭博物館。我看了莫斯科或伏爾加格勒的衛國戰爭博物館後懂得了,為什麼俄國作家和藝術家那麼熱衷於二戰題材的創作,為何“老戰士”會成為俄國人生活中的專門概念。如果願意,你還能看到俄國士兵博物館——1990年代以來的兩次車臣戰爭,讓當代俄國人感受複雜、矛盾,於是民間人士發起建立紀念這場戰爭及犧牲的士兵博物館。20世紀也是人們觀念變化最大、生活方式巨變的世紀,有興趣者可以去俄國模特博物館(1993年創建,這兒彙集了百餘年歐洲尤其是俄國人體審美觀念、服飾變化)、地鐵博物館(1967年創建)、狩獵和捕魚博物館(1988年創建)、體育博物館(1957年創建)、棋類博物館(1988年創建)等。

有意味的是,熱衷於經由博物館而傳承俄國曆史,並不單單是體製性行為,而是俄國人對自我認知的一種方式:在莫斯科的國立托爾斯泰博物館、國立文學博物館、國立馬雅可夫斯基博物館等,在彼得堡的國立俄羅斯博物館、冬宮博物館、夏宮博物館、緬什科夫莊園博物館、皇村博物館等,在薩拉托夫國立車爾尼雪夫斯基博物館等,常常會遇到中小學生或大學生來博物館上課,並被告知所有國立博物館對俄國學生免費開放、對俄國成人實行很低廉的優惠價,並且這種國民待遇是以法律形式保證下來的。甚至在冷戰時代,總量超出10萬件並囊括了整個西方繪畫和雕塑史的普希金造型藝術博物館(1912年5月啟用),也沒有停止開放。而且,這樣的曆史記憶,除了製度化、慣例化之外,也是許多知識分子的自覺追求。上文提及的伊凡諾夫,是退休副教授,研究俄國基督教堂曆史問題。我們是在俄羅斯國立圖書館相識的,此後隨著該館修繕閉館,我就在他提示下轉到國立曆史圖書館繼續研修我的課題。他很窮,窮到每天直接讓我請他吃午餐。可是,就是這個伊凡諾夫,居然每天去圖書館繼續他的研究——沒有課題費、成果出版困難,並且和我談及研究赫魯曉夫時期東正教堂恢複問題時,滔滔不絕、滿懷熱誠,毫無貧窮的窘相。同樣,每每訪問一個個博物館後,我總要詢問工作人員,得知他們普遍收入很低,但無不熱愛自己的工作。我在托爾斯泰博物館遇到一位叫娜達莎的70歲老太太,問及她這麼高齡還何以繼續在博物館工作,回答很簡單,“熱愛。這是我對俄國文化所能做的工作”。看到我讚許的目光,她自豪地讓我手扶著那輛英國人送給托爾斯泰的大自行車拍照留念。其實,這也是一種傳統,早在19世紀末,特列加科夫藝術畫廊裏的一批藝術家,放下自己的創作,去複製俄羅斯國家藝術博物館裏的原作;普希金造型藝術博物館能夠創建、擴展,也同樣受益於不少文化收藏家、藝術家自覺捐獻手中的珍品,而不是去拍賣。

諸如此類,讓我看到了俄國人對自己國家的想象,是與重視對曆史的記憶、熱衷於文化守成聯係在一起的。而且,正因為對曆史的深刻記憶,才有可能轉化成曆史的積澱,從而使得蘇聯宣布解體前後,俄聯邦各州和自治共和國的市民與村民能照常生活著,莫斯科、列寧格勒、伏爾加格勒等各大城市居民的生活沒有根本改變,正巧是演出季節的藝術活動也未停止;甚至這麼多年來,俄國人遭遇了蘇聯解體所帶來的種種後遺症,經受了全球化所帶來的種種衝擊,經曆了國內車臣戰爭及其後續的種種恐怖主義事件,經濟狀況沒有根本好轉,政治動蕩也沒有最終消除,社會主義時代的優越性(包括種種社會福利和公共事業)日趨減少、資本主義製度的弊端卻在增加(如失業率居高不下),警察權力沒有隨著民主製的普及和深入而有所減弱……但居民的俄羅斯生活方式基本上沒有被破壞。

親身感受俄國,我才體味到在俄羅斯人對俄國的想象中,包含著刻骨銘心的民族文化傳統基因,也讓我對俄國的“革命”或“保守”疑惑不已:俄國人用文字表達對曆史的記憶,與用物化形式敘述曆史,何以有這麼大差異?是因為俄語本身有太大的彈性之局限、博物館則具有必需的剛性,還是因為使用文字的知識分子與使用物質材料的知識分子,在認識俄國曆史方麵有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