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家的角色不同於研究者之處在於他所密切注視的是當下正在發展運動變化著的文學現在時,作為批評家的戈盧布科夫的對文學的當下批評又是與文學曆史進程始終緊密地融成一體,他的批評行為也就成為當代文學本身的一個重要部分。無論是立足於宏觀掃描與總結的文學批評和文學曆史研究著作《失去的抉擇:蘇聯文學一元化理念的形成》、《二十世紀俄羅斯文學:分裂之後》,還是直接切入作家作品個案研究的專論《高爾基》、《索爾仁尼琴》,都體現出一位批評家和文學史家對文學的深深的關注和思考,其中不乏卓爾不群的立論,更有立意高遠的把握。他的切入點總是充滿新意,有銳氣,有震撼感。比如,關於20世紀20年代早期的蘇維埃小說創作,他旗幟鮮明地表示,白銀時代以及西歐文學的現代主義並沒有因蘇維埃新文化的出現而終止,而是以表現主義或印象主義的樣式仍然活躍在年輕的蘇維埃共和國的文壇上。又比如,正在當今關於俄羅斯文學的“後現代主義思潮”的評介如火如荼的時候,他作出了驚世駭俗的結論,說這一思潮的美學形式已經走向衰亡,新世紀托爾斯塔婭的小說《克司》標誌著它的壽終正寢。
除了以教學與科研的方式思考文學,戈盧布科夫還以創作的方式感受著文學。注重感情的審美追求使得文學創作成為他生活情趣的一個組成部分。發表在文學雜誌《旗》1995年第9期上的紀實中篇小說《莫斯科——柏林》是他的第一部處女作,它標誌著學者走向作家的一個新的開始,標誌著操練學問與浪漫文學的美妙的結合。正如他的小說的副標題“30年代的個人生活紀實”所言,在他的文學世界裏,融進了他的家族中許多人的個人生活經曆,並由此折射出20世紀蘇維埃俄羅斯社會知識分子重要的生活側麵——精神的漂泊。這種精神漂泊既有因社會政治原因導致的心靈歸宿的難覓,也有因自身生命追求而發生的精神探索的無果。教授告訴我說,他們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這一代人,遇到了俄羅斯曆史上最為迷幻的時代,他們身後既無厚重的曆史,眼前也沒有明亮的未來。脆弱、抗爭、無奈——這是當下俄國知識分子的精神特征,也是俄國社會再次跌落和再次奮起刻寫在他身上的曆史印記。小說主人公曾經這樣表述其複雜的心境與情感:既有一個漁夫已經感覺到大魚上鉤的欣喜,也有一條岩鯉或是河鯰咬上魚餌卻還想吐出魚鉤的驚恐。這種獵手與獵物皆有的心境與感情很像他們當下的狀態。
生活讓這個已經步入中年的年輕學者依舊心逸神酥,他愛美麗的大自然,愛迷人的女性,愛天真的女兒,愛美食。他家書房屋角小桌上的電腦屏幕上始終映現著美麗的俄羅斯風景,桌旁的花瓶裏老是插著一支鮮亮的康乃馨。無論身在何地,戈盧布科夫始終懷揣著比他小10多歲的美麗的妻子的照片,惦念著活潑可愛的女兒。他善於在現實中濃縮教學、作文的時間,盡情地拉長玩耍、度假的時間。生命不過就是一些時光片斷的集合,它無情地按照自然規律在流逝,誰都無法改變這些規律,但他能夠精細、巧妙、富有創意地撥弄生命的“計時器”,讓其每一個片斷都呈現無比亮麗的色彩。
2004年夏天,已經有了4歲女兒的戈盧布科夫與妻子正式舉行結婚儀式。4年的共同生活絲毫沒有影響他們實現續補蜜月旅行的浪漫暢想。於是,曆時一個月零十天,周遊歐洲8國,夫婦倆帶著愛情的結晶自駕車完成了一次暢快的婚禮之遊。戈盧布科夫經曆過兩次愛情。第一次愛情給他大學生活帶來過歡樂,也令他有了家庭生活不愉快的經驗和衝出“圍城”的曆練。做爸爸,也並非他人生的第一次,他已經有了一個在大學法語係畢業、在法蘭西銀行工作的青春妙齡的女兒。那年,聽說我也有一個已經成人待婚的兒子,他鄭重地提出,能不能讓兩個年輕人見個麵,讓我們分屬不同民族、國度的兩個同行家庭攀個親。從他的言行中我感受到一種讓生命青春的舒暢。他的舒暢讓我也舒暢起來,那是一種讓人羨慕的生存環境和生活韻律。
人生不可一日無吃,而吃無止境。這也是我們的話題每每能和諧碰撞的緣由。我們的閑聊可以從俄羅斯各類的伏特加到中國各色的佳肴。為了證實他對俄羅斯伏特加曆史久遠、種類繁多的論斷,他領我來到位於克魯泡特金車站附近的“奧勃洛莫夫(1)酒店”,讓我品嚐了足有75度的伏特加,感受19世紀俄羅斯貴族豪飲狂吃的酒店氛圍。一溜排開可供顧客任意選擇品嚐的烈酒,大小不一的酒杯,顏色鮮亮的各種碗盅盤碟,生冷熟熱無不顯現出俄式大餐獨有的豐饒。崇尚天然風味的這位美食家說,東方人愛用的鮮美無比的味精簡直就是對大自然的一種謊言。我著實在這個沉浸生命於美食境界的學者身上看到了精神與物質,存在與本質的嶄新的搭配,他讓我這個來自美食之國的中國人都得到一種照耀與沐浴,得到對生活的新鮮理解。從戈盧布科夫的身上我常常想到他們的上一代人,比起他來,他們少一些物質,多一些理想與精神,兩代人敏感的神經與觸角的走向也有所不同,通過對他的觀察可以了解俄羅斯文人流變的微妙性、豐富性,現實性與現代性。
3位文學名人都具有明星的風采,當然,我所說的不是少男少女盲目追崇的那種大眾文化的“明星”,而是那種以其智慧的光芒照亮生活中的陰鬱從而改變生活氛圍的人。一方麵他們癡迷地試圖超越日常生活,追求生命的智性,一方麵又如此迷戀乃至深陷於日常生活的詩性之中。事業與生活畫出了3個俄羅斯文化人生命個體的全部線索。他們盡管年齡各異,性格氣質不同,但都有做文學與尋生活的理念中的相似點,也都活得生龍活虎。對這個充滿了聲、色、香、味,可感可觸的世界都總是那麼充滿激情,他們眼中顫動著的熱情能喚醒人們對當下現實世界的興趣。他們的經典性就在於他們都是不為盛名所掩而胸有丘壑的人,高度張揚率性自然的生命個性的人。他們都沒有那種愚鈍式的勤勉,靠別人的思想度日。他們或在閑適散淡中,或在熱烈奔放中,或在俊逸瀟灑中進行著創造性的精神工作,玩味自己的思想和生活,頗有點自得其樂的中國人的精神境界。他們的心勁並沒有隨著青春一道走失。世間最大的奢侈品不是豪華的別墅,不是名牌的轎車,卻是對生活的真情。3個當事人都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們都努力暢快地生活,美美地消費,俄羅斯文人的精神與物質生活顯然遠比我們想象的要豐富多彩。
誠然,俄羅斯的知識分子不是俄國社會中物質上最富有的人群,顯然也不是困窘的群體,卻是精神上最富有的族類。當生活為追求金錢主宰時,人就會迷失自我,而當人的金錢為人的生活所左右時,人也就接近了幸福。這些人的人生定位、精神渴望與生活追求讓人思考,在日趨嘈雜粗俗、急功近利、充斥著各種誘惑的當代社會,他們追求的生命價值和情感取向,不是對都市文明的逃避,而是置身其中,在用其真實的生命守護著屬於他們自己的精神和生活的家園。
緩慢流瀉的後蘇聯時代已過去16年了。處在兩個時代交彙處的俄羅斯知識分子的精神沒有變,他們從沒有做過戰戰兢兢的政治動物,也從沒放棄過對個體生命質量的追求,但他們似乎也在變,當年不無窮困、緘默、怨艾的蘇維埃文人的麵貌,正在被一個個把自我存在建立在自我價值、自我幸福的實現上的後蘇聯新文人的形象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