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俄羅斯掠影(2)(3 / 3)

頓河晨曦

入夜,我從南俄的羅斯托夫市上了夜行的大客車,淩晨抵達肖洛霍夫家鄉維申斯卡——一個偏僻的哥薩克村鎮。早春,乍暖還寒的時季,晨風吹來帶著幾分寒意。我在一名晨釣的農人引領下,徑直朝頓河走去。展現在我眼前的頓河被淡淡的輕霧籠罩,繞過一個雜樹叢生的河灣,靜靜地流淌著。四周是那麼的寧靜,隻有幾聲狗吠從陡峭的坡頂處傳來。旭日從村舍的煙囪和屋脊間探出頭來,晨光為河邊沾滿露水的草地抹上了一道橙紅的色彩。我沿著小路向前走去。河岸的高地上出現了一組銅雕,遠遠的就可辨認出騎在馬上的葛利高裏和挑著水桶的阿克西尼婭。走近了,站在栩栩如生的雕像前向頓河眺望,《靜靜的頓河》中波瀾壯闊的場景立時湧現。離雕像不遠處就是肖洛霍夫的故居和安息地。我佇立在頓河河畔,久久不願離去。

這一天,我與肖洛霍夫的女兒作了愉快的交談,參觀了作家的故居,徘徊於簡樸而潔淨的維申斯卡街道,還應當地居民之邀泛舟頓河……但晨間所感受到的那一幕似乎更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帶著水汽,帶著遐思,帶著春天的芳香……

明亮的林中空地

——托爾斯泰莊園觀感

劉文飛

列夫·托爾斯泰的莊園“雅斯納亞·波裏亞納”(ЯснаяПоляна),其俄文名稱的直譯即為“明亮的林中空地”。一個多麼詩意、多麼誘惑的名稱:幽靜的森林中一方灑滿著陽光的去處。

我多次拜訪過這座莊園,在不同的年份以不同的身份,從十幾年前的托爾斯泰愛好者到如今的俄羅斯文學職業研究者;在不同的季節,聞過入口右側那片蘋果林的花香,也曾聽到厚厚的積雪在腳下發出的清脆聲響。但每一次,我的心情和感受卻大體相同,都像是一個徘徊在文學聖殿裏的朝覲者。

其實,雅斯納亞·波裏亞納早在托爾斯泰生前就已成為朝聖之地。早年,從莊園旁經過的那條通往基輔的大道上,曾有無數的香客行走其上,他們在莊園旁歇腳時,常常會受到托爾斯泰的熱情接待,香客們口口相傳,很快就使雅斯納亞·波裏亞納成了虔誠教徒心目中的一塊福地;在托爾斯泰晚年,他思想的強大輻射力則使這座莊園成了真正的聖地,托爾斯泰被視為“俄國精神的主教”,雅斯納亞·波裏亞納則被視為“俄國思想的麥加”,忠誠的托爾斯泰主義者和普通的文學愛好者,文化界的名流和托爾斯泰的親朋好友,純樸的俄國農民和獵奇的外國記者,川流不息地湧向這裏,或在莊園裏小住,或在莊園附近安營紮寨,希望得到托爾斯泰的某種“祝福”。1900年5月,當時還很年輕的奧地利詩人裏爾克在拜訪過此地之後給友人的信中這樣寫道:“山穀左首兩座蓊然樹冠掩映下的小圓塔標誌著一個古老廢園的入口。雅斯納亞·波裏亞納的陋屋就藏匿其中。我們在這座大門前下了車,像朝聖者一樣輕輕地沿著幽靜的林中小徑而上……”托爾斯泰去世之後,這座托爾斯泰誕生、成長、寫作和長眠的莊園,更成了全世界文學愛好者的向往之地。

從莫斯科乘火車南行4小時左右到達圖拉城,再換乘汽車西行幾十分鍾,便可到達雅斯納亞·波裏亞納莊園。莊園的門口有兩個石砌圓柱,圓柱很粗,但是不高,被刷成了白色,上麵還有一個草帽似的綠色鐵皮頂,就像兩位樸實、厚道的鄉間守門人。

走進這座巨大的莊園,不禁讓人心生感慨:也許,就是這樣一個自由、獨立的空間才使托爾斯泰徹底脫離世俗的困擾,而能專注於內心的反省和思想的探索,潛心於文學創作;但是反過來,一個主張消滅私有製的人卻一直擁有如此奢侈的住所,並占有著家奴和仆人的勞動成果,這又始終是托爾斯泰精神痛苦的主要原因。雅斯納亞·波裏亞納對於托爾斯泰來說,就是俄羅斯的自然,因為地處俄羅斯腹地的這座莊園,有著茂密的橡樹林和白樺林,有著蜿蜒流淌、水波不興的溪流,有著微微傾斜的、平坦得像毯子一樣的牧場,從每一個角度看去,都可以看到一片典型的俄羅斯景致,都可以看到一幅列維坦的風景畫。對於托爾斯泰來說,雅斯納亞·波裏亞納還是俄羅斯曆史的微縮,這座莊園是由托爾斯泰母親的祖先創建的,托爾斯泰的母親出身顯赫,其祖先是彼得大帝的近臣,是第一批被封為貴族的俄國高官。後來,托爾斯泰的外祖父、曾任俄國駐柏林大使的沃爾康斯基公爵繼承了這份遺產,在政治上失意之後專心經營這座莊園,如今莊園上的建築設施大多是他留下來的。關於祖先們的神奇傳說和故事似乎就散落在莊園的各個角落裏,等待著托爾斯泰的揀拾,它們也分別以不同的麵目步入了托爾斯泰的作品,比如,《戰爭與和平》中的老公爵鮑爾康斯基的形象,其原型就是托爾斯泰的外祖父沃爾康斯基,托爾斯泰似乎並不想掩飾這個形象的來源,隻改動了他姓氏中的頭一個字母。自然和曆史的交融,家族和民族的相係,使得雅斯納亞·波裏亞納莊園不啻是托爾斯泰心目中俄羅斯的化身。

走進大門,路的兩旁各有一個小池塘,左邊的叫“大池塘”,托爾斯泰一家夏日裏在此垂釣,冬天在此滑冰,右邊是“下池塘”。一座水閘連接著兩個水位有些落差的池塘,據說這水閘是托爾斯泰親手修建的。走過水閘,是一條緩緩上行的林陰道,一眼望不到盡頭。這條被托爾斯泰稱為“大街”的林陰道,兩邊密密地排列著兩行高大的樹木,給人一種既親切又莊嚴的感覺。甬道結束在一幢兩層白色樓房前,這裏就是托爾斯泰的故居。

沿著一道狹窄的木樓梯走上二樓,首先來到的是托爾斯泰家的客廳。不算太大的客廳裏擺放著一架鋼琴,想起曾經看到過的那幅托爾斯泰和女兒亞曆山德拉一起演奏鋼琴的照片,便驀然覺得這鋼琴似乎還纏繞著幾縷餘音。客廳的牆壁上掛滿了托爾斯泰的祖先和家庭成員的肖像畫,畫像下方是一張餐桌,讓人懷疑的是,這張不大的餐桌如何能坐得下托爾斯泰那龐大的家庭,以及數不清的親朋好友和慕名而來的客人。客廳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個所謂的“嚴肅談話之角”,它由一個小圓桌和幾把椅子組成,在供待客、交際、就餐用的場所裏辟出了一塊思想交流和碰撞的角落,托爾斯泰大約是在有意用這個“思想之角”來替代俄國人家中常有的那種供奉聖像的“紅角”。由客廳左轉,來到向陽的3個房間,他們分別是托爾斯泰夫人的臥室、托爾斯泰的書房和托爾斯泰的臥室。托爾斯泰寬大卻仍顯擁擠的寫字台上,一切都依原樣放置,隻加蓋了一個大玻璃罩。托爾斯泰的床鋪卻又短又窄,甚至會讓參觀者擔心,睡夢中的托爾斯泰一翻身就會掉下床來。臥室背後是托爾斯泰晚年的秘書布爾加科夫的辦公間,相鄰的房間是托爾斯泰的圖書室,圖書室中的十來個書櫃裏裝滿了世界各國的經典著作,其中就有漢語版的老莊著作。托爾斯泰對東方文化的興趣眾人皆知,但我們卻不大清楚,托爾斯泰當年是通過何種方式閱讀這些中國經典的。

下到一層,走進幾個光線顯得很暗淡的房間。在托爾斯泰童年期間,他和3個哥哥、一個姐姐就生活在這些房間裏,而其中那個被稱為“拱頂房間”的屋子,就是托爾斯泰寫作《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作品的地方。在寫作最緊張的歲月裏,托爾斯泰就躲在這間幽暗的小屋裏勤奮寫作,寫好的手稿再被送到樓上,由托爾斯泰的妻子索菲婭一遍又一遍地抄寫。

走出故居,打量著這幢十分簡樸、簡樸得與龐大的莊園很不協調的房子,不由得會重溫起托爾斯泰的家庭生活。托爾斯泰的童年是不幸的,他很早就成了孤兒,在他還不到兩歲時母親就病逝了,在他9歲的時候,父親又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在圖拉的大街上,他是在缺少父母之愛的家庭環境中長大成人的。對於母親隻有朦朧記憶的托爾斯泰,晚年時卻在日記中一次又一次地寫到母親。他曾這樣寫道:“今天早晨走進花園,我像往常一樣又回憶起了母親,我對她的印象非常模糊,但她卻一直是我的一個神聖的理想。”因此,我們可以想象,留有雙親生活遺跡的雅斯納亞·波裏亞納對於早早成了孤兒的托爾斯泰來說,在一定程度上或許就扮演著父母的角色。然而,托爾斯泰的童年又是幸福的,他沒有感受到一般孤兒那樣的孤獨和淒慘,這是因為,他的一個姑媽像母親一樣照看著他們5個孩子,而且,在家裏年紀最小的托爾斯泰還得到了哥哥姐姐的關愛。他們年齡相差不大,成天在一起玩耍,十分和睦,他的大哥尼古拉對托爾斯泰更是關愛有加。在晚年寫的一部回憶錄中,托爾斯泰曾回憶,他們兄弟4人經常在一起玩“螞蟻兄弟”的遊戲,大家躲到桌椅底下或密林之中,緊緊地相互依偎,感受著兄弟間的溫暖、親情和集體的力量。因此,我們又可以說,雅斯納亞·波裏亞納是托爾斯泰的搖籃,是他無憂、幸福的成長樂園。托爾斯泰13歲的時候,與哥哥姐姐們一起被姑媽領到喀山去上學,1847年,闊別故園6年之久的托爾斯泰自喀山大學退學,返回雅斯納亞·波裏亞納,並正式繼承了這份遺產,成為莊園的主人。此後,除了跟隨哥哥征戰高加索等地、作為文壇新秀在彼得堡的逗留以及隨後的遊曆歐洲、為使子女接受教育而遷居莫斯科的十幾年之外,托爾斯泰一直生活在雅斯納亞·波裏亞納,他82年的一生中有近60個春秋是在這裏度過的。

離托爾斯泰故居約200米遠的地方,坐落著莊園裏的另一個主要建築——“沃爾康斯基之屋”。這是一幢白色的歐式樓房,為托爾斯泰的外祖父所建,如今被辟為文學陳列館,經常展出各種主題的托爾斯泰展覽。我在這裏遇到過一次題為“托爾斯泰與兒童”的專題展覽,在展台上看到了托爾斯泰兄弟童年時的玩具和繪畫習作,托爾斯泰為兒童編寫的《識字課本》,托爾斯泰呼籲改革教育的論文,還幸運地聽到了托爾斯泰的錄音。一次,托爾斯泰邀請附近鄉村小學的孩子們來莊園裏做客,並對孩子們說了一番話:“孩子們,你們好!很高興在這裏和你們見麵……”這由早期錄音機錄下的模糊、顫抖的聲音,立即在我身上激起了一陣戰栗,已聞其聲,自然如見其人。我猜想,這段錄音可能就是由愛迪生送給托爾斯泰的那台錄音機錄製的。據托爾斯泰的女兒亞曆山德拉回憶,當年托爾斯泰在收到愛迪生從大洋彼岸郵寄來的這件禮物時十分激動,並試著利用錄音機通過口授來進行寫作,但麵對錄音機的托爾斯泰總是很緊張,無法連貫、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於是他說:“看來這機器是給美國人用的,我們俄國人不大習慣。”

走出“沃爾康斯基之屋”,右轉走上幾百米,就能走到托爾斯泰的墓地。在走向墓地的過程中,隨時隨地都能感覺到托爾斯泰的存在。眼前這片坡度很緩的耕地,托爾斯泰肯定在其間耕作過,因為根據地形判斷,列賓那幅《托爾斯泰在耕地》的著名油畫大約就取景於此;緩坡之下的遠處,隱約可見一個村莊,它從前應該是雅斯納亞·波裏亞納農奴們的居住地,這能讓我們聯想到從喀山歸來的托爾斯泰所實施的改革,他試圖在自己的王國中率先廢除農奴製,將土地以極低的價格出讓給農民,可是“狡猾的”農民卻不認為天上能掉餡餅,托爾斯泰變革社會的實踐因此流產,這段經曆後來成了《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不成功改革的情節素材;路旁有一間馬廄,這自然會讓我們記起白發蒼蒼的托爾斯泰英姿颯爽地騎在馬上的那張照片,以及托爾斯泰因為在騎馬打獵時不幸摔傷而影響到《戰爭與和平》寫作的典故;繼續前行,小徑兩旁的樹林越來越密,不知道究竟是在哪片密林裏,托爾斯泰曾帶著其追隨者切爾特科夫、女兒亞曆山德拉等“親信”躲在其中,背著妻子索菲婭起草並簽署了他的遺囑;山坡另一邊那條隱約可見的小河沃隆卡,就是托爾斯泰常去遊泳的地方,也是索菲婭在與托爾斯泰激烈爭吵後多次“投河”的去處……終於來到了托爾斯泰的墓地前,一個棱角分明的長方形土塚,沒有墓碑,沒有十字架,四周是幾株高大的樹木,旁邊有一個深深的溝壑,托爾斯泰就長眠在這裏。這個地方是托爾斯泰兄弟年少時常來玩耍的地方,他們相信有一支能給人帶來永恒幸福的“綠棍”,並相信那根魔棍就埋藏在這裏。托爾斯泰生前立下遺囑,把這裏選做自己的長眠之地。盡管有著人們絡繹不絕的拜訪,但這裏仍顯得十分靜謐、安寧,抬頭看看墓地上方的樹冠,見有燦爛的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墓地上,構成一片斑斕的圖案,這讓我想起了納博科夫在評論托爾斯泰時所用過的那個比喻。有一段時間,納博科夫曾在美國的大學裏講授俄羅斯文學課程,一次在課堂上,納博科夫突然拉上教室的窗簾,還關掉了所有的電燈,然後,他站到電燈開關旁,打開左側的一盞燈,對那些美國學生說:“在俄羅斯文學的蒼穹上,這就是普希金。”接著,他打開中間那盞燈,說道:“這就是果戈理。”然後,他再打開右側那盞燈,又說道:“這就是契訶夫。”最後,他大步衝到窗前,一把扯開窗簾,指著直射進窗內的一束束燦爛陽光,大聲地對學生們喊道:“而這,就是托爾斯泰!”

瞻仰了墓地,在托爾斯泰莊園的參觀通常也就結束了。離開墓地,步履緩慢地向大門走去,一路上我總是會自然而然地想起托爾斯泰的出走。1910年10月28日(新曆11月10日)深夜3點,托爾斯泰叫醒自己的醫生馬科維茨基,和他一起在黑暗中走出雅斯納亞·波裏亞納莊園,徹底告別了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家園。托爾斯泰先是奔他在沙莫爾津修道院當修女的姐姐而去的,想在那家修道院附近的奧普塔男修道院隱居下來,但這個計劃泄露之後,托爾斯泰隻好再次坐上火車。疲憊不堪的托爾斯泰在火車上受了涼,感染了肺炎,被迫在途中一個叫阿斯塔波沃的小站上下車,躺在站長的小木屋裏,幾天之後的11月7日(新曆11月20日),托爾斯泰就在這個鐵路小站上去世了。

托爾斯泰的出走和去世,在當時的俄國引起軒然大波,人們議論紛紛,但大都將原因歸結為“家庭悲劇”,將矛頭指向“不理解”丈夫的索菲婭。在1881年托爾斯泰經受了思想上的危機之後,他與妻子索菲婭就的確長期處於不和,甚至爭吵之中,但公平地說,托爾斯泰的痛苦恐怕有著更深刻的原因,而並不僅僅是家庭的悲劇。他的痛苦是一個深刻的道德家的痛苦,一方麵,他意識到了剝削製度的罪惡,主張放棄一切財產,另一方麵,他卻仍然難以擺脫自己是剝削階級之一員的身份和處境;一方麵,他呼籲過一種清心寡欲的教徒式生活,另一方麵,他又一直生活在一個看似美滿、幸福的大家庭裏。自己的理想境界和自己的生活現實之間巨大的差異,造成了托爾斯泰精神上的痛苦。人們喜歡抱怨索菲婭不理解托爾斯泰,其實,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能夠真正理解托爾斯泰的又有幾人呢?索菲婭有她的難處,她要養活一大家人,可是托爾斯泰卻要宣布放棄一切財產;她認為托爾斯泰是個大天才,可托爾斯泰卻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教那些鄉村小孩子認字母;她其實是個賢妻良母,為托爾斯泰養育了一大群孩子(她與托爾斯泰先後有過13個孩子,其中有9個長大成人),還為他一遍又一遍地抄寫過手稿;索菲婭並不是一個“財迷”,托爾斯泰曾建議把所有的家產都歸到她的名下,卻被她一口回絕了,不願托爾斯泰把“罪惡”都放到她一個人的頭上來。再說,索菲婭就是理解了托爾斯泰又能怎樣呢?兩人手挽手地“出走”嗎?所以說,在托爾斯泰和妻子的相互關係中,是很難斷定出誰是誰非來的,這是天才和常人之間的隔膜,以及由此導致的悲劇。關於托爾斯泰的出走,有人不解,有人惋惜,但是我覺得俄國作家庫普林在托爾斯泰逝世時所說的話最好。他說:托爾斯泰就像一隻即將死去的野獸,他知道如何死得安詳,死得優美,於是,他就默默地離開了獸群,在森林中找一個偏僻的地方,靜靜地死去了。另一位俄國作家梅列日科夫斯基則認為,對托爾斯泰的出走應該保持沉默,將其當成一個神話來談論是不體麵的,是一種褻瀆,甚至是一種殘忍,“他留給索菲婭·安德列耶夫娜的請求,同時也是留給我們大家的:別去尋找,別去抓捕,讓他安靜”。然而,梅列日科夫斯基也承認,像托爾斯泰出走這樣的事情,在俄羅斯又絕不僅僅是托爾斯泰一家的“私事”,而是時代和社會的一件大事,因為托爾斯泰的家不僅僅是雅斯納亞·波裏亞納,而是整個俄羅斯。

這也就是說,無論是對於托爾斯泰還是對於後人而言,雅斯納亞·波裏亞納都不僅僅是一座莊園,它象征著俄羅斯,象征著托爾斯泰乃至整個人類的生存環境,因此托爾斯泰與雅斯納亞·波裏亞納的關係對於我們就有了更為深刻的啟示意義:對於這座優美、寧靜、溫馨的故園,托爾斯泰無疑是充滿感情的,他生於斯,長於斯,寫作於斯,思考於斯,最後又長眠於斯,從搖籃到墳墓,他在這裏走完了自己完整的一生;但是,這裏又是他的彷徨之地,罪惡之地,這給予他一切的地方,卻同時在以給予他的一切而讓他痛苦,並最終成為他決然掙脫的牢籠。搖籃,童年的樂園,父母的替身,世襲領地,宗法製王國,獵場,社會改革的試驗田,教育實踐的場所,俄羅斯自然和曆史的化身,作家的避難所,文學的福地,靈感的源泉,思想的溫床,精神的監獄,目睹許多親人離去的感傷之處,夫妻的角力場,托爾斯泰主義的思想中心,最終的長眠之地……也許,這些各不相同、甚至相互矛盾的定義結合在一起,才能最準確地說明雅斯納亞·波裏亞納在托爾斯泰的生活和創作中所起的作用。有人將托爾斯泰與雅斯納亞·波裏亞納的關係定義為一種“複雜的羅曼史”,將莊園稱為托爾斯泰的“第二自我”。“要是沒有我的雅斯納亞·波裏亞納,我就很難意識到俄羅斯,很難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態度。”在步出莊園大門時,對於自己腦海中浮現出的托爾斯泰晚年日記中的這句話,我似乎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

明亮的林中空地,托爾斯泰生活和寫作過的地方,世界文學森林中閃耀著奪目光輝的一方聖地,我想,若是從太空俯瞰地球,也許能看到這片林中空地衍射出的神奇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