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件蘇聯大衣
李鋼林
我把這個故事給友人看了,友人不信,說:蘇聯買不到一件大衣?不可能的事。
我回答說,這是我親身經曆,不是自編的小說。無論我怎麼解釋,他就是不信。
後來我申明:我情願為此陪他去海牙國際法庭打官司。
我從來不講關於蘇聯解體的故事,因為我知道,講這個故事肯定是自找倒黴,那麼重大的國際政治事件,全世界都說不清楚,恐怕一百年也講不完,一千年也扯不清,我能說得清楚嗎?
我寫這個故事的緣由是應友人之邀,今年年初,友人向我約稿,說今年是中國的“俄羅斯年”,要我講講關於蘇聯怎麼變俄羅斯的故事,我說,我說不清楚。他說,說說當年的感受就行。
我說,我可以說俄羅斯普通人的故事,但關於15年前蘇聯怎麼解體了?我講不了,俄羅斯人自己都扯不清,男人與女人各講一套,尖銳對立。
友人對此很感興趣,說,俄羅斯男人與女人抬杠,這有點意思,你寫吧。
於是,我就寫了,不曾想,還是扯了麻煩。
其實,這是親身經曆的真事,不敢瞎編,當然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關於一件蘇聯大衣的故事,正好就發生在蘇聯解體當天。
愛咋的咋的。
一、那天早上
1991年12月25日,我一大早就跑到“莫斯科”商場的門口等著開門。9點開門,我8點就到了,為的是給我老婆買一件呢子大衣作為禮物。
一年前,老婆來電話說,蘇聯是大衣國家,呢子大衣做得特別好,先前她去莫斯科時就見過,叫我給她買一件呢子大衣。貂皮大衣就算了,北京穿不著。
按說,在莫斯科買件大衣不算難事。蘇聯是“超級大國”,莫斯科又是首都,歐洲名城,但當時市麵上的確沒什麼東西好買,套娃有,送朋友可以,送老婆不行。看人家莫斯科人穿的大衣、西裝,帶的禮帽,女士圍的俄羅斯方巾等都像模像樣的,商場裏樣品齊全,但隻能看,買不了,因為沒現貨。
那年,全蘇聯鬧“分家”,有的說“分”,有的說“合”,但誰也當不了家。3月,“全民公決”蘇聯的前途,有的“決”,有的“不決”,於是,莫斯科就熱鬧起來了,人們像分過工似的:男人忙政治,女人忙購物;電視上演說的、街頭上集會的都是男人;商店裏排大隊的、大街上拉著手拉車購物的都是女人;男人那頭是政治緊張,女人這頭是購物緊張,越到年底越緊張。我已決定過了1992年新年就回國過春節,快到年關了,就剩下給老婆的那件大衣沒買著。
那天,我選擇“莫斯科”商場是因為我在那裏有關係,特鐵的關係。
“莫斯科”商場位於地鐵環線外的列寧大街上,離中國使館不遠,它在莫斯科也算是大商場了,四五層樓。
開門之前,商場門口就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都是女人,就我一個男人。那天很冷,凍得人直跺腳,耳朵疼。
9點差一刻,商店還沒開門,我突然聽見後麵有人叫我,還講俄語,我回頭一看,是娜佳。
她敞著大衣,側彎著腰,一隻手拉著手拉車的把手,手拉車上拖著一個大麻袋;另一隻手朝我揮手,手臂上還挎著一個小巧的女士手提包,正呼喚我幫忙。我趕緊跑上前去,一把接過了她手裏的手拉車。
當時,莫斯科流行一種個人便攜的兩輪小車,叫“基列什卡”,類似現在常見的帶輪子的行李箱子一樣,其實就是一個有伸縮拉杆的鐵架子車,很輕巧。
這種小車方便實用,能拉很重的東西,莫斯科女人出門時常帶上一個,一見有緊缺的東西賣就排大隊。那時,莫斯科的商店門口排大隊,大街上的俄羅斯女人身後拉著一車東西,這在蘇聯時代的莫斯科是一道蔚為壯觀的人文風景。
娜佳剛從商場的側門裏出來,我問她:“你買的什麼?”
“砂糖,”娜嘉喘著粗氣答道,“昨天剛到貨,我們內部就都分了。”
麻袋上印的是50公斤的字樣,我大吃一驚。
我問她:“你買這麼多砂糖幹嗎?”
“留著吃。鬼知道明天什麼樣子!”娜佳很幹脆。
“我的大衣呢?”我問。
“沒貨。前天到了一批,頭兒們都分了。”娜佳很明確。
“他們也用不了那麼多啊。”我有點急。
“全都倒騰到斯摩棱斯克去了,那裏能掙錢,我們都沒份。”娜佳說。
我第一次見到有人一次買50公斤砂糖留著自己吃。俄羅斯人愛吃糖,我見過俄羅斯人吃糖,一小杯咖啡放三調羹砂糖,基本是喝咖啡糖漿,一天不少於兩次,這還不算吃巧克力、果醬、點心等甜食在內,要不,俄羅斯人怎麼大胖子多呢?娜佳說她是“咖啡尼斯特卡”(咖啡上癮者),她也是一個大塊頭,但是,她也沒必要一次買50公斤糖啊。
我們一前一後地走著,我一個人拉著裝有50公斤砂糖的小車在前麵走著,裝得很紳士的樣子,其實我心裏特沮喪;娜佳在我後麵跟著,頭上戴著皮帽子,腳下的皮靴子“嘎嘎”地響。過街,下地鐵,上地鐵,再過街,上電梯,下電梯,到進她家的時候,我一點冬天的感覺都沒有了。
那天,我特失望。
我要找的就是娜佳,她是我的鐵關係。
她是我的朋友科斯佳的妻子,是“莫斯科”商場的一個會計,30多歲,熱心腸,精明能幹且神通廣大。幾天前,我為大衣的事給她打過電話,她也答應了,我是按約定的時間去的,結果,我起了一個大早,凍了個半死,連商場的大門都沒進,就被她的50公斤砂糖給拖到她家裏去了,她的砂糖是到家了,可我的大衣算是沒戲了。
我跟娜佳的丈夫科斯佳是朋友,最初,我們的交情就是通過一次中國之行建立起來的。科斯佳是蘇聯團中央所屬“衛星”旅行社的一個經理,跟中國有合作關係,我剛去莫斯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特牛,一張蘇聯官員典型的麵具臉,眼神裏透著深藏的冷漠和輕蔑。會見完了,他的秘書還對我說,以後見他要預約,談話要預定議題,會見時間有限製。
第一次見了科斯佳之後,我才親身感受到什麼叫“官”,以前見的官都不算。那時的蘇聯,凡是一個官,就不是一般人,辦公室的外屋都坐一個女秘書,專門負責擋駕、接電話、安排見麵等。
蘇聯官員是很典型的官員,也是社會中最有特權的社會階層,與常人不一樣。
頭次見麵,科斯佳就要我免費安排他們到中國去玩一趟,我當場就答應了。於是,我親自陪科斯佳夫婦到中國北京、上海、深圳轉了一大圈,實行三包外加零花錢,他們滿載而歸。回到莫斯科,科斯佳的臉就變了,說:“非常的好!”也會笑了,也不用通過秘書預約見麵了,還請我上他家去做客。
俄羅斯人重交情,你對他好,他對你也好,來往多了,我們就成好朋友了。
有一次,國內來了一個重要的代表團,臨走前要買禮品,市麵上買不到,我告訴了科斯佳,科斯佳立即給娜佳打了一個電話,結果,我一下子從“莫斯科”商場買出20多件大衣和20多塊蘇聯手表,這在當時商品緊缺的莫斯科就算是很野的路子了,也算很鐵的關係了。當然,人家也不是白幫忙,貨款之外的錢也是不能少的,他們叫“福下特卡”(過手錢)。
一年前,我剛去莫斯科的時候,看見人家莫斯科人一個個體體麵麵的,特莊重,辦事特規矩,覺得人家素質特高。通過實踐,我才深深體會到,那都是裝的,表麵現象,雖不敢說人人都是裝的,但在社會深層推動人們運轉的動力還是關係和人情,中國那套人情關係的概念在那裏完全通用。其實,蘇聯也是個人情社會,一切都要有路子、走關係,沒有關係寸步難行。
我一到莫斯科就懂了這個規則,所以,我一直都在鋪路子,沒想到,這麼鐵的關係,到關鍵的時刻居然落空了。
二、那天中午
娜佳請我喝咖啡,有點餅幹、點心之類,就算午飯了。
娜佳的家是一個三間一套的單元,那是赫魯曉夫時期蓋的簡易樓,居家比較低,房間也不大。我第一次去她家的時候,娜佳就教過我:“這種房子叫‘赫魯曉吧’,記住,是專有名詞,第一個字母要大寫。”娜佳經常教我一些書本上學不到的俄語特殊用法。
我開口就跟娜佳明說了:我還要給我老婆買一件呢子大衣,求她幫忙,要質量好的,顏色、款式等都請她做主,這非常重要,我過了新年就要回國了。
娜佳問:“你買那麼多大衣幹什麼?”
我忙做解釋,我買的大衣都被我的朋友拿走了,我老婆一件沒收到。
1991年,我已經托娜佳買了好幾件呢子大衣了,光我自己就買了3件,都是給老婆的,都是莫斯科名牌“布爾什維奇卡”,都是通過娜佳,她也費了不少勁。
夏天的時候,國內來了一個代表團,其中有我的一個哥們了,那是一個蘇聯發燒友,關於蘇聯的歌曲、文學、戲劇、政治、軍事、曆史等一切,沒有他不喜歡的,沒有他不懂的。
他在街上沒買到禮品,就跑到我的房間裏找,把所有能作為禮品的東西全部都搜羅去了,包括我買到的3件大衣,說幫我帶回國去。我當時也有心想讓他幫我把大衣帶回國去,因為那時候,蘇聯海關對中國人特嚴,好像中國人要把蘇聯的全部大衣都扛回中國去不給錢似的,查到了就扣押。當然,海關對代表團要客氣些。於是,我就把大衣都給那哥們兒了,他非常高興,一再感謝,臨走,把一大摞子盧布往桌上一拍,扔下一句話:“謝了啊!”就把大衣全拿走了。
後來,我興奮地給老婆去電話說,大衣托哥們兒帶回去了,老婆說,沒收到。
再後來,我那哥們兒來電話說,他把大衣送他老婆和親戚朋友了,算是他買了我的大衣,手續費已付:“你在莫斯科連一件大衣都買不到?笑話!”我真是有苦難言。
我對娜佳說,我隻有她這一條路子,眼看行期在即,隻有再求她多多幫忙了,這次是非買到不可。我在莫斯科一年多,連給老婆的一件大衣都買不到,這不是笑話嗎?空手回去不好向老婆交代雲雲。
娜佳聽了直笑,說:“男人給妻子送禮物,應該!我給你想辦法。”
娜佳還表揚我:“你們中國男人懂得給妻子買大衣,哈拉說(好)!比俄羅斯男人強多了,俄羅斯男人就知道談政治。什麼政治?就是搞陰謀,爭奪權利,他們就知道造導彈飛機,天天辯論,開會……男人最愛伏特加,說空話……他們根本不懂生活,他們根本不管女人的生活,結果,把商品都搞沒了,要不,我能一下子買了50公斤砂糖嗎?這種日子太不可思議了。”
娜佳很同情我,說:“這麼冷的天,你一個大男人就別亂跑了,跑也沒用,現在商店裏沒有大衣,我給你想辦法。”
我當場給娜佳拍下4 000盧布現金,就回去了。
那時,商店裏的呢子大衣標價不到1 000盧布,實際交易價格約2 500盧布一件,當時大衣無貨,且物價飛漲,我給的這個數不算多,也不算少。
下午2點左右,我離開娜佳的家,在街上瞎轉悠,買了一本大畫冊《克裏姆林宮宮藏文物》留做紀念。坐在地鐵上,我在畫冊的扉頁上寫下當天的日記:“早想買此畫冊,惜錢未成。現在莫斯科商品短缺,物價飛漲,此畫冊標價已近千盧布,還在漲,眼看想買也買不起了,才下決心買,此書480盧布。按此時黑市美元與盧布的比價:1比80,約6美元,合36元人民幣。不便宜,但值。購於莫斯科加裏寧地鐵站書亭,1991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