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的閱曆豐富,遊曆過英國、荷蘭、法國、瑞士、比利時、奧地利、意大利等國;他興趣廣泛,研究過數學、自然科學、曆史、文學藝術、梵文經典以及古代和近代歐洲思想;他精通西班牙文、希臘文、拉丁文、英文、法文和德文——這一切使他能夠從康德哲學、柏克萊哲學、柏拉圖哲學以及印度佛教哲學等西方和東方的文化寶庫中吸取營養,從而把唯意誌主義、唯我主義、悲觀主義和虛無主義融為一爐,使他的哲學成為一種內容深刻、令人沉思的哲學。或許人們不能同意他的觀點,但不得不麵對他所探討的問題。
尼采這個審視了古希臘以來的全部西方文化的“怪獸”,對基督教傳統進行了驚心動魄的殘酷批判和無情否定,他殘忍地公開宣稱“上帝死了”,從而應該對一切與其有關的價值重新進行評價,並且還為新的價值觀提供了一份藍本,這就是古希臘的悲劇精神,即酒神精神,又稱狄奧尼修斯精神,其實質歸根到底是一種極端反基督傳統的精神,它追求一種完滿、充盈的生命形式,呼喚著一個有著強烈特性的真正的個體,即“超人”的出現。這樣深刻的思想隻有在對人類文化進行深思熟慮的批判的基礎上才能產生,它的產生標誌著歐洲文化史上的一場革命。
魯迅一貫高揚拿來主義的旗幟,以“沉著、勇猛、有辨別、不自私”的氣魄,對人類文化遺產實行為我所用的批判和吸收。他的深刻在於能以中西文化互為參照係,比較優劣和長短,從而確定開展文化批判的基點。正因為在兩種不同文化的對比中,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落後有了一種切膚之痛,因而才自覺地勇敢地直麵人生,擔負起對舊世界進行徹底批判的偉大使命。他對中國幾千年傳統文化的痼疾擊中要害的批判和清算,態度之決絕,剖析之深刻,筆鋒之犀利,在中國可謂第一人,難怪才華出眾的鬱達夫也感歎:要了解中國,隻有讀魯迅的書。
其次,他們的思維方式都迥異於康德、黑格爾,是屬於集深刻的思想、濃鬱的感情、豐腴的文采於一身的藝術型的思想家的思維方式——直覺思維或頓悟思維。這種思維比較自由,不受拘束,常常表現為一種邏輯的中斷或思維操作的壓縮或簡化,而獨創性就常常表現在這種非邏輯思維中。因而,叔本華、尼采、魯迅由於采用這種思維方式,他們許多博大精深的思維往往就隻有驚人的命題或精湛的結論,而沒有詳盡的邏輯推理程序和必要的說明,這在尼采和魯迅身上尤為明顯。
具有卓越語言才華的叔本華十分厭惡以往哲學中煩瑣、晦澀的論證方式,他強調平易近人、清新活潑、激發想象的文風,因此,“當讀者翻開《意誌與觀念世界》這本書的瞬間,最先獲得的印象就是他那種獨特的文體。這裏麵沒有像中國謎一般的康德的術語,沒有黑格爾的迷惑,沒有斯賓諾莎的幾何學;一切都既清楚而又有秩序;全部美妙地集中於主要概念——意誌世界、鬥爭、痛苦——的論述……他的前輩的,曾以種種理論對那不可見的意旨提出抽象的解釋,然而這些理論很少明白地揭開實際世界,而叔本華,正像一個商人的兒子,在敘述、舉例和運用方麵都很詳明,此外甚至還富有幽默”。連歌德在讀完《意誌與觀念世界》之後也極口讚譽他:行文如行雲流水,說理層次井然。
叔本華的文風為尼采所推崇和效仿,但尼采以更放肆、更自由的方式,即格言體的方式(除了《悲劇的誕生》和《看這個人》外)表達他深邃而犀利的思想,他的表達帶有明顯的隨意性,有的是深思熟慮的結晶,有的則不過是當時的感受和情緒的記錄,這完全破壞了黑格爾關於哲學家應盡量不要將個人感情注入哲學之中的清規戒律,盡管一般哲學家對於尼采那種寓言式的隱喻、格言甚至戲謔抱以不屑一顧的蔑視,但其間一種澎湃的激情和新生命的頑強萌動卻足以令黑格爾們瞠目結舌。第一個發現尼采的勃蘭兌斯以他藝術家的敏銳感受力曾這樣稱讚尼采的《紮拉斯圖拉如是說》:“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都是鏗鏘有力的、充滿了樂感……到處閃現著自我歡樂,自我陶醉和批判精神的火花,然而這一切又都充溢著睿智、狂放、肯定,有時甚至是偉大的氣概。在這種風格後麵是一種高雅的情調,它像山間清新的空氣,那樣清淡,那樣純潔,那樣幽靜。沒有疾病和細菌可以在其中生存,沒有噪音、惡臭和塵土來玷汙它。當然,也沒有任何路徑可通達它的身邊。”
魯迅是十分激賞尼采的文字的。據孫伏園回憶:“魯迅先生卻特別喜歡他的文章,例如《紮拉斯圖拉如是說》,說是文字的剛勁,讀起來有金石聲。”他盛讚尼采“文辭之滂沛,意態之豐饒”。如果說尼采以曠古之藝術奇才創造了化邏輯於藝術之火而鑄就了他獨有的象征抒情性的哲學散文,那麼魯迅則從中吸取化為自己的血肉,並與中國自莊周以來散文之精華融為一體,於潛移默化之中形成了一種嶄新文體——雜文,魯迅用這種特殊的文體傳達了他卓越的思想,盡管正人君子給他以“雜感家”的“惡諡”,但他卻不以為然。他莊嚴地說:“雜文這東西,我卻恐怕要侵入高尚的文學樓台去的。”作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魯迅式雜文簡練得三言兩語就能將主旨點破,且語多刻薄,辛辣幹脆,發出來的盡是誅心之論,立人窒息的尖利和冷峻。然而這絕不是輕易能做到的,而是魯迅“絞了許多腦汁,把他鍛煉成極精銳的一擊”,並寓強烈的生命的熱誠和生動活潑的形象於其中,因而使得他的雜文不僅是政論,還是詩,成為戰士與詩人結合的產物,讓人感到他的文字之深刻與含蓄從而體現了一種顛撲不破、豐采煥發的特殊的強力。
雖然同是藝術型的思想家,在思維上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但也並非沒有區別。叔本華終生以哲學為職業,是一個純粹的哲學家,他才華橫溢,雖以非理性主義為方向,但思想體係清晰,他的中心思想就是“意誌哲學”,即一種悲觀哲學。尼采不僅是一個哲學家,還是一個真正的浪漫主義的抒情詩人和地地道道的音樂家,因此他更富於激情和想象,甚至經常處於迷狂狀態,他的思想沒有叔本華那樣明晰,但主要的輪廓還可以勾勒,若藝術地遠觀尼采的哲學,他的哲學是一種審美的哲學;若現實地近看尼采的哲學,他哲學的權力意誌取代了叔本華的生活意誌和達爾文的生存競爭,其出發點是反對基督教傳統。魯迅作為一個思想家,從來沒有企圖構建自己龐大的思想體係,不像叔本華、尼采那樣非常明確地要當理想中的哲學家,盡管他學識淵博,從事任何一門學科的研究都可能出類拔萃,取得傑出的成就,但他對社會、曆史、政治、倫理、文學、藝術、教育等方麵的深邃的見解,是通過基於中國全部曆史和整個社會所形成的思想文化背景的考察而闡發的,尤其是在對整個民族的社會心理狀態和思想文化性格的深入剖析中論述的,而且通常隻有發人深省和驚世駭俗的結論。我們難以道明他博大精深的思想體係,因為他的思想體係隱含於他在各個領域的深刻見解中,尤其隱含於他對中國幾千年文化傳統的徹底批判和清算中,誰也無法否認,他為中國和世界提供了一份異常寶貴的思想財富。
叔本華、尼采和魯迅在義無反顧地走向自己最高境界的追求中,始終是那樣不屈不撓、激動人心,他們毫無保留地把真理和謬誤、精粹與瑕疵和盤托出,讓人們辨別和選擇,從而給世界留下了自己的永恒。他們不愧是站在他們那個時代巔峰的精神巨子,其氣質、心理、個性、思維、意誌都體現了作為藝術型思想家的精神風采。如果說叔本華是世所罕見的怪傑,那麼尼采則是喝醉了狄奧尼修斯金酒的瘋子,魯迅則是執意要毀掉鐵屋子的狂人,但不管世人如何評說,他們強大的生命之流穿越世紀的曆程,放射著他們永恒的思想之光是確定無疑的事實。確實,要真正認識他們,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都是困難的,盡管不同時代的人會描繪出不同的叔本華、尼采和魯迅,但這並不完全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應該像思想巨匠一樣去思考人生和社會,思考曆史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