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孤獨者,魯迅始終是清醒的,而正因為清醒,他又愈加孤獨,而晚年的孤獨感更加濃重,他多次說他“常常有‘獨戰’的悲哀”,為了求得內心暫時的平安,甚至要去“騙人”。無疑,唯有孤獨,魯迅的精神航船與暴風雨搏鬥後才能找到避風港灣,得到暫時的寧靜。
(三)
叔本華、尼采和魯迅都是個性怪癖的思想家,他們憂鬱、多疑、孤僻、厭世、悲觀、憤世嫉俗,都是世所罕見的。
叔本華從小就表現了與世俗格格不入的性格,他的神經質連他的母親也無法容忍,以至離他而去,讓他獨居一處。他常常被恐懼和邪惡的幻想困擾,疑神疑鬼,睡覺時身邊也放著手槍實彈,甚至不放心把頸項交給理發匠的剃刀。他不能忍受噪音,一個女鄰居僅僅在他的房門外跟人講話,他便惡言相罵,甚至大打出手。除了看書,他晚上的消遣就是進戲院,他對看戲有一個很絕妙的比喻:“不進戲園,就像穿了衣服後,不在鏡子裏麵照照自己一樣。”他的飯量很大,晚餐總要一瓶淡酒,認為“酒是一個人的智力測驗,一個酒量大的人,決不會是個傻瓜”。他害怕疾病,隻要一聽到傳染病的謠言就會嚇得到處飛奔。他曾有過一次如癡如醉的戀愛,但他果斷地斬斷情絲,為了逃避“女伶的誘惑”,他常常在著作中把女人批得體無完膚。他承襲了豐厚的遺產,完全不必為生活顧慮,但他“從小就覺得自己屬於世界,而不屬於自己”,認為,“假如一個人無能幫助人類,若承受遺產,便該唾棄”。叔本華的這些奇言奇行,自己知道得很清楚,但他把這些統統歸之於“天才的特征”。
與叔本華相比,尼采顯得暴躁些。他“天生就是一頭勇敢的動物,甚至是一個戰士”,“並且總是將榮譽帶給自己的攻擊對象”,但他從來不對個人進行攻擊,他的對手不過是通過某些人表現出來的某種精神或觀念。他的生性與德國的一切東西格格不入,對德國人一直持有難以抑製的憎惡感,以至噴瀉在他的每部著作中,聲稱德國人根本不配為“哲學家”和“音樂家”(而德國恰恰以這兩者領先世界),並斷言總有一天,德國人將為他們對他本人的冷淡和缺乏判斷力,以及埋葬了他一生著作的荒誕的沉默而無地自容,甚至喜歡用類似“無政府主義的狗”這樣粗俗的詞語表達自己對某些學派和國家本身的厭惡。他對女性有一種敏銳的危機感,對她們抱著一種鄙視的情感,一次又一次地敘說著婚姻對於自由精神的束縛。他是使用馬刀和伽農炮的好手,也異常愛好音樂,認為“如果沒有音樂,生活對於我就將是一種錯誤”。他自稱是一個“老音樂家”,並把他的管弦樂合唱曲《讚美生活》作為留給後世的音樂作品,並期待著有一天人們會以這首歌紀念他,他“最大的樂事莫過於被錯認為是藝術家了”。他甚至熱衷於將自己期待中的榮譽描繪為既得的一切。當他的書寄往巴黎和彼得堡而尚未到達時,他便在德國的一家刊物寫道:“當德國正如此對待我時,我的著作已經在彼得堡和巴黎為人們所研讀了。”長期的疾病,使尼采產生了一種迷狂,在他看來,要使事情變得更好,就得氣得發瘋,不幸的是他果然如此。
魯迅沒有叔本華那般描寫的天才相,相反“囚首垢麵”,一副寒愴之狀,對於衣服極不講究,常常滿身補丁,甚至不肯穿新衣服。他嗜煙,基本上吸的全是劣等煙,時常說:“我吸香煙是不管好醜都可以的,因為雖然吸得多,卻是並不吞到肚子裏的。”他嗜酒,酒量很大,愛飲濃茶,還喜歡吃糖,衣袋裏常裝著糖果。他愛書勝過愛生命,包裝之好,堪稱一絕。他寫稿隻用毛筆而不用墨水筆,雖然明明知道毛筆寫字沒有墨水筆來得快。
魯迅唯一的娛樂就是看電影,而且每次座位都是最高價。他認為:看電影就要高高興興,不是去尋不痛快的,如果坐到看不清楚的遠角落裏,倒不如不去。魯迅看的基本是外國影片,國產片是無論如何引不起他的興趣的,逝世前十天,他還懷著極大的快意看了他人生的最後一場電影。
坎坷的生活造成了魯迅一種本能的多疑,他的孤僻,喜歡沉默使他難得與別人交際,即使在交際的場合,也常常獨自一人保持著沉默,尤其是碰到不快的事情,這種沉默充滿著一種讓人難以捉摸的強力,常常令人感到迷惘和害怕,即使是和他心心相印的許廣平,也難免不止一次有這樣的遭遇:他不高興時,會半夜裏喝許多酒,跑到沒有人的空地蹲著或睡倒。
魯迅的報複心尤其強烈,1936年還說:“‘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身為越人,未忘斯義。”可見魯迅對越人的報仇雪恥精神銘心刻骨,終生難以忘懷。魯迅從小就有強烈的複仇精神,誰要是欺侮了他,他一定要報複到對方不敢再欺侮為止。因此,不論對任何人,即使是多年的老朋友,一經認為是惡意的汙辱,他會當場翻臉作報複,為了報複一種理論上的誣蔑,他會埋案桌兩三年,把對方所說的來源通盤挖出來擊中其要害。他說:“為著對付仇人,不得不多活幾年,所以要好好吃藥。”他的報複精神使他活著時沒有饒過一個仇人,立下的遺囑也是一個也不寬恕。
叔本華、尼采和魯迅雖然個性都很怪癖(這正是他們具有獨立人格的重要標誌),但怪癖之處也有差別。叔本華和尼采的個性都具有濃鬱的貴族色彩,他們常以盤踞大眾之上而洋洋自得。叔本華出生貴族家庭,從來沒有忘記他的貴族血統,自稱“性格(或意誌)遺傳自父親,而智慧遺傳自母親”。尼采則表現了更強烈的貴族色彩,他作為德國人,卻一直以波蘭貴族的後裔為榮,甚至要人們把他當做波蘭貴族,因此他的全部貴族主義世界觀都表現著一種波蘭貴族精神,處處都要體現貴族的一種高貴,他“超人”的概念,其謳歌的對象也隻是少數天才人物、命定的統治者,其餘的不過是他們的工具。尼采本人直言不諱地承認他的“貴族激進主義”。而魯迅的個性則顯出平民色彩,總詛咒自己出生的封建士大夫家庭,“深刻地感覺到一切種種士大夫的卑劣,醜惡和虛偽”,“深刻地憎惡天神和貴族的宮殿”。他從來不擺諸葛亮的臭架子,在他身上平民性徹底取代了貴族性,盡管他對大眾的愚昧和麻木的批判比任何人都激烈,但他從不高踞於他們之上,僅僅是對暫時還未覺醒的群眾“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而已,對人民始終懷著一顆熾熱的愛心,懷著為大眾為人類自我犧牲的精神。他說:“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陽,我們自然心悅誠服的消失,不但毫無不平,而且還要隨喜讚美這炬火或太陽;因為他照了人類,連我都在內。”這便是平民的魯迅與貴族的叔本華、尼采之間最顯著的差別所在。
(四)
叔本華、尼采、魯迅在思維上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他們觀察之深刻、剖析之尖銳,才思之卓越、立論之新異、文筆之優美、智慧之驚人,都體現了大思想家的特點。
首先,他們都敢於直麵人生,對全人類的文化進行全麵的審視和深刻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