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尼采、魯迅精神風貌比較談
作為世紀之思想巨匠,叔本華、尼采和魯迅在精神上似乎有著更多的相似之處,他們的個性之怪癖,心靈之孤獨,思維之深邃,立論之崢嶸,剖析之尖銳,意誌之堅韌,力量之強大,影響之深遠,都曾令人瞠目結舌而不知以對。
因而,本文試圖粗線條地勾勒和描繪他們那種充滿澎湃激情和強大生命萌動的精神風貌,以使人們對他們橫空出世的思想形象獲得一種深刻的印象。
(一)
當澎湃的生命之流使思想家真正擁有自己思考的頭腦時,他們便顯出最肆無忌憚而令人戰栗的狂人氣質,叔本華、尼采、魯迅皆如此。
叔本華在十四五歲便表現了驚人的哲學天才,上大學時隻要他的意見和教授不同,就會立即不客氣的指出其錯誤,常自豪地說:“這就是為什麼我能夠有權威,很光榮的討論一切。人類的問題不能單獨研究,一定要和世界的關係連帶的研究——像我那樣,把小宇宙和大宇宙聯合起來。”他的驕傲令人覺得狂妄過甚,他認為康德以後的哲學家不過是一些詭辯家,而他“要恢複哲學的一切榮譽”。他甚至選擇和黑格爾同一時間演講,盡管隻能對著一些空座位講演,但仍我行我素。他誇獎自己的傑作《意誌與觀念世界》“將成為其後數百年著作之泉源與根據”。這雖是狂妄之語,確是百分之百確定無疑的事實,康德之後,叔本華用意誌說明世界和人的本質,開生命哲學之先河,所贏得的聲譽毫不遜色於黑格爾所曾產生的影響。
尼采雖然對叔本華保有深深的敬意,在思想上受到很大影響,但他對柏拉圖以來的哲學家卻懷著深入骨髓的懷疑和厭倦,號召要“重新評價一切”,打破一切偶像。因此,他在建造自己的哲學宮殿時,不僅擺脫了對叔本華精神上的依賴關係,成為一個真正的浪漫主義詩人,還成為一個帶有古希臘遺風的新型哲學家。他非常自信地認為他為德國甚至整個世界提供了“最淵博的著作”,他毫不客氣地說:“我在這方麵是德國的第一個大師;我的虛榮心是,用十句話說出別人用一本書說出的東西——說出別人用一本書沒有說出的東西……”尼采的這種坦誠熾熱、直率奔放、大膽激烈的狂妄和自信,使他的作品充滿了感召人心的極強魅力,因而許多人一旦接觸到尼采的作品,便會成為“尼采迷”,產生“一種滿溢的生命感和力量感”。
早期的魯迅便是一個尼采的推崇者,但他並不是把尼采的思想作為一個完整的體係加以研究和接受的,僅僅是從中攝取自己認為有用的營養,尤其是與他心靈產生共鳴的思想,尼采的打破一切偶像,“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的狂人精神和學說激起他心中反封建的狂瀾,形成了奔騰不息、不可阻擋的強勁氣勢,因此他才無所畏懼地向統治了中國幾千年的封建文化發起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攻擊,並進行了決絕的否定。他借狂人之口所高喊的“從來如此,便對麼?”的抗議,他對封建文化傳統無比犀利的透視所得出的“吃人”的結論,他的“與其崇拜孔丘關羽,還不如崇拜達爾文易卜生”的主張。他的最好不讀中國書的建議,都令人感到震驚和戰栗。他深知中國傳統積習之深,要毀壞這四千年的鐵屋子不免要付出重大犧牲,因而他堅定地認為“不必理會這冷笑和暗箭”,要像尼采所說的海容得下“大侮蔑”。他豪邁地說:“我自己,是什麼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麵是深淵,荊棘,狹穀,火坑,都由我自己負責。”顯然,魯迅的狂放潛藏著巨大的不可征服的力量,正是這種力量,魯迅才得以成為中國近代最偉大的思想家和文化巨人。
同是世紀之狂人,在涉及到對自己的評價時,魯迅與叔本華、尼采表現了不同的態度,他對眾多的讚譽和不得要領的抬舉感到惡心,甚至有一種玷汙感,認為這不過是一種“捧殺”,因此,他常常將別人送給他的桂冠一一奉還或毫不留情地撕毀。魯迅當然不是故作謙讓的謙謙君子,不過是表現了狂人的另一麵,即不識抬舉,寧當惡魔不當天使的傲骨。而叔本華與尼采都不遺餘力赤裸裸地吹噓自己是天才。叔本華不僅從他的個性、生活細節和遭遇中,處處想法子證明他是天才,而且從生理上也證明他是天才,他這樣描繪他的長相:“他的大腦殼和寬廣的前額,以及湛藍的眼睛,所射出的奕奕光輝,常引起許多人的側目。他坐著的時候有點像音樂家貝多芬,兩人的頭都大而方正,叔本華的頭似乎還要大一點。”尼采則自封為“最偉大的天才”,還自詡為“太陽”,光熱無窮,甚至說:“我不懷疑,必須倒退幾千年,才能找到一個能向我說這話的人:‘這也是我的體會’。”他還發誓他的著作“在兩年之內”,“一定要讓整個世界陷入痙攣”。他狂呼:“我就是命運。”顯然,尼采的狂接近於瘋了。但我們決不可無知地去譴責這種狂妄,思想巨匠的狂人氣質往往催生了一種新的思想的誕生。
(二)
思想巨匠的心靈之孤獨,是常人難以體驗和描述的,當他們麵對芸芸眾生閃爍的智慧之光時,仿佛置身於一片荒原之中,他們的頭腦是最清醒的,但他們的心靈卻又是最孤獨和淒苦的。
叔本華這個奇異的才華蓋世的哲學精靈,因獨愛哲學而輕蔑一般“俗人”,他拒絕交際,在法蘭克福的一所公寓裏孤寂地度過了一生中最後的三十年,除了一個傭人外,隻有一條心愛的狗陪著他,直到生命的暮年,沒有人理解他,也沒有人想讀他的書,他的《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第一版的大部分印冊竟被當做廢紙賣掉了。因而他不無悲憤和感慨地寫道:“我很希望有人寫一部悲劇性的曆史,他要在其中敘述;世界上許多國家,無不以其大文豪及大藝術家為榮,但在他們生前,卻遭到虐待……”他要描寫,在任何藝術中,人類的大導師們幾乎全都遭災殉難,他要描寫,除了少數人外,他們從未被賞識和關心,反而常受壓迫,或流離顛沛,或貧寒疾苦,而富貴榮華則為庸碌卑鄙者所享受……然而那些大師們仍不屈不撓,繼續奮鬥,終能完成其事業,光輝史冊,永垂不朽。
尼采這個未曾為榮譽、異性、金錢勤勞過而一心獨創出一種空前絕後學說的抒情詩人和哲學家,生前也四處碰壁,他在給友人勃蘭兌斯的信中痛苦地描述了自己那種可怕的孤獨,“至少在近十五年內,我的所有的春天都是一則恐怖的神話。它們表現著一種頹廢的衰竭的不可抗拒的命運……在不少的日子裏,我甚至常常會忘記,自己是一個活人……關於未來的觀念,對我來說,已經真的死寂了。我的麵前沒有希望,甚至沒有一塊最小的希望的雲朵!”尼采的孤獨是必然的,因為他的思想完全是同基督教傳統同整個歐洲近代文明截然對立的思想,盡管他以強有力的颶風將日趨腐敗的舊思想刮得體無完膚,潰不成軍,但當他企圖喚醒那些遲鈍而昏睡的靈魂,跟隨他一道前進時,他發現他處在荒涼和陌生之中,他的“雷霆和煙火”僅在荒野中空響和閃光,他隻是一個孤影,在極度的失望之中他的心靈隻能在孤獨中找到歸宿,於一場殘酷、迷狂、慘痛的精神掙紮之後,他終於絕望了,在生命的最後一線理智的光芒熄滅之前,這個終生抗拒和攻擊基督教傳統的孤膽英雄卻令人驚駭和困惑地寫下了最後一封信,內容是:“您曾經發現過我,找到我是容易的,但現在的困難是,如何擺脫我……”署名是“釘在十字架上的人”(即耶穌),這是何等慘烈的悲劇性感受?
耐人尋味的是魯迅曾在《野草》中描寫過“神之子”耶穌被釘殺於十字架而沉酣於大歡喜和大悲憫中的悲壯故事,充分宣泄了他作為“人之子”的孤獨的悲劇性感受,流露了他獻身民族,登上曆史祭壇的大苦痛、大悲哀、大歡喜的情感,這絕不是偶然的。孤獨之於思想巨匠是命中注定的,無法擺脫的,他們超塵脫俗的生活、出類拔萃的才華、驚世駭俗的思想,都令傳統和現實難以容忍。作為先覺者,他們的思想與社會、現實以及群眾之間不可能不橫亙著一道幾乎無法逾越的屏障,而拆除這道屏障需要幾十年,甚至幾個世紀。他們站在時代的巔峰,居高臨下,而仰視他們的人們是那麼冷漠,以至於視而不見,甚至要將他們從巔峰推入深淵之中,使他們遭受永久的孤獨的煎熬。魯迅非常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十分感慨地說:“預言者,即先覺,每為故國所不容,也每受同時人的迫害,大人物也時常這樣。他要得人們的恭維讚歎時,必須死掉,或者沉默,或者不在麵前。”其實,孤獨之於魯迅,早就結下了不解之緣,而且暗暗滋長,成為他生命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的不幸的婚姻,他的大半輩子“寂寞如古寺僧人的生活”,他的被流言的惡毒包圍、誹謗和摧殘,他的書被查禁和他的被通緝,他的啟蒙熱情的被冷淡,使他那顆孤寂的靈魂不得不在絕望和希望、幻滅和理想、憤激和寬容、悲哀和壯烈之間徘徊,“嗚呼,人和人的魂靈,是不相通的”。他無力自拔,也這樣執著地認為,因而,他情願像一葉孤立無援的小舟於險象叢生的大海上與狂暴進行殊死的搏鬥,這種搏鬥使他感到人的強大,感到孤獨的幸運,隻有這樣搏鬥,他才成為魯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