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世界絕不和我同死,希望是在於將來的”——魯迅人格論之一(3 / 3)

在種種的殘酷的打擊麵前,魯迅集絕望、悲哀、幻滅、憤激、孤獨於一身。然而,魯迅畢竟是魯迅!他既然自願把自己作為新舊社會交替中的一塊基石,作為曆史取得進步的祭品,就義無反顧了,就必然要跟自己的絕望、悲哀、幻滅、憤激、孤獨作韌性的頑強的拚搏,堅定自我犧牲的信念,淨化自己的靈魂。他說:“我已經能夠細嚼黃連而不皺眉了”,“因悲而憤,遂往往自視亦如輕塵”,“人生現在實在苦痛,但我們總要戰取光明,即使自己遇不到,也可以留給後來的”。這是一個真正的強者的心聲,在這種頑強的信念觀照下,魯迅以極大的熱情忘我地工作著,為新世界的到來貢獻了自己全部的光和熱。

(四)

我以我血薦軒轅。

魯迅這位精神巨子甘於獻身的犧牲精神和敢於跟靈魂展開殊死搏鬥的勇氣能達到令人望而生畏的境界,絕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有其淵源的。

首先源於魯迅對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的最真誠、最無私、最深沉的熱愛。他的赤誠之心和無私的人道主義精神以其鮮明的個性特征表現出來,即以強烈的愛憎撼人心靈。魯迅是集民族、家庭、個人之大悲於一身的精神巨子,總是把個人的命運與民族的命運緊緊地聯結在一起,甚至融為一體。

作為民族的大腦和精魂,他對阻礙中華民族發展的封建思想痛心疾首、擊中要害的無情批判,對沉睡的不覺悟的中國人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猛烈抨擊,甚至在黑暗勢力的猖獗時極激憤地喊出的“中國要和愛國者的滅亡一同滅亡”的極端心聲,讓人感到他一生似乎都高擎著憎的大纛,其實這正是他對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的一種熱忱的變了形的愛。他渴望著古老的貧弱的中華民族能夠早日得到複興,崛起於世界的東方,他盼望著沉睡的中國人早日覺醒,擺脫封建的精神桎梏,成為人格健全的新人。因此,他才無比憎恨舊世界,憎之越深,愛之越烈,這是魯迅的真麵目。否則,我們就難以理解他的棄醫從文,他的一生對改造國民性的孜孜不倦的追求,他的“我以我血薦軒轅”的千古絕唱。

其次,魯迅學貫中西,通古博今,他的拿來主義使他能夠清醒地吸收人類一切優秀的文化,這其中包括了中西古先哲那種犧牲自我而利於他人的殉道精神。

早年留學日本期間,魯迅受老師章太炎影響就開始接觸和研究佛學。辛亥革命失敗後,不幸的家庭生活和個人的坎坷遭遇將魯迅再一次逼到佛教的邊緣,佛教的教義在他內心引起共鳴。但魯迅是將佛教作為一種文化來研究的。他一方麵以佛教思想中一些有益的東西作為武器批判封建儒家文化,一方麵還注意從中汲取有益的精神養料。他高度稱讚唐代僧人佛教唯識宗的創始人玄奘所體現的宗教精神——為實現理想而忠貞不渝的獻身精神,把他也列入“中國的脊梁”之列。他還多次以稱讚的口吻提及釋迦牟尼“投身飼虎”的故事。因而,他人格中的勇於探索、甘於獻身的犧牲精神與玄奘的“舍生求法”以及釋迦牟尼的犧牲自我、普度眾生的精神有著自然一脈相承的聯係。此外,五四時期“宗教與科學”的討論對基督所提倡的崇高的犧牲精神,偉大的寬恕精神和平等博愛的精神的肯定,也引起了魯迅的共鳴。他認為在冷酷、黑暗、汙濁之中,把耶穌崇高、偉大的人格和熱烈、深厚的情感培養在自己的血液裏,有利於拯救和淨化自己的靈魂,增強與苦難作鬥爭的信念和勇氣。他曾在《野草》中描寫過“神之子”耶穌被釘殺而沉酣於大歡喜和大悲憫中的悲壯的故事,充分宣泄了他作為“人之子”對人的存在的悲劇性感受,流露了他犧牲自己,登上曆史的祭壇的大苦痛、大悲哀和大歡喜的情感,令人戰栗和驚駭。

再次,他對馬克思主義的選擇,幫助他看清了前進的方向,增強了與舊世界和自己搏鬥的信心和勇氣。他說:“馬克思主義是最明快的哲學,許多以前認為很糾纏不清的問題。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一看就明白了。”這反映了他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這是他在對各種學說進行比較後作出的真誠的選擇,是付出了艱苦卓絕的努力的選擇,是竊天火給人間的普羅米修斯式的大勇大智者的選擇。這個選擇使魯迅站到了曆史的更高處,使他勇於獻身的犧牲精神,進一步得到了增強和升華。他深情地說:“我從別國裏竊得火來,本意卻在煮自己的肉的,以為倘能味道較好,庶幾在咬嚼者那一麵也得到較多的好處,我也不枉費了身軀。”這是何等的深沉,又是何等的超然!正是在這種自覺的高尚的“捐軀”意識的驅使下,魯迅才從曆史的汙濁中走出來,徹底告別了舊我,以嶄新的姿態永久地走向了未來。

以上是對魯迅人格中的自覺獻身精神和勇於跟自己靈魂作搏鬥的運行軌跡的一個粗略的勾勒。可以看出,魯迅的自覺獻身精神催生了他與自己靈魂搏鬥的信念和勇氣,而在與自己靈魂的殊死搏鬥中,又使他的獻身精神不斷得到升華。獻身精神之於靈魂搏鬥,靈魂搏鬥之於獻身精神,須臾不可分離。他對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的赤誠的愛心和無私的人道主義,使他和古先哲的舍己利人的殉道精神產生共鳴,馬克思主義使他的靈魂更加淨化。正因為如此,一代精神巨子才得以完成了他的靈魂搏鬥的曆程:從埋葬自己出發——到洗滌舊世界給自己造成的汙濁——到毫無保留地為新世界“捐軀”,他用生命的全部力量譜寫了一曲悲壯的靈魂交響樂,一首千古絕唱,這至今仍然是我們這塊古老土地上的不可或缺的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