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世界絕不和我同死,希望是在於將來的”——魯迅人格論之一(2 / 3)

魯迅對古老鬼魂的搏鬥,別人有時不免感到太偏激。其實這一點魯迅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他常說他“對於自己的壞脾氣,時時痛心,想竭力的改正一下”。他把憤激就是作為壞脾氣對待的。他說:“我憤激的話多,有時幾乎說‘寧我負人,毋人負我’。然而自己也往往覺得太過,實行上或者且正與所說相反。”他承認自己“是‘人道主義’與‘個人的無治主義’的兩種思想消長起伏”,所以,“忽而愛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時候,有時確為別人,有時卻為自己玩玩,有時則竟因為希望將生命從速消磨,所以故意拚命的做”。其實魯迅的憤激半是情感的噴湧,半是理性的觀照。麵對強大舊世界的黑暗勢力對自己靈魂的壓迫和窒息,魯迅以超人勇氣石破天驚地發出了毀壞四千年鐵屋子的呐喊,但結果卻如一箭之入大海,並無什麼反應。這使他感到自己與民眾和社會間的巨大距離與深刻鴻溝,但他又無法縮小距離和跨越鴻溝。他感歎自己的有限性和在現實麵前的無能為力。然而他的強大生命力量和與舊世界同歸於盡的悲劇意誌使他選擇了絕望的反抗的道路,用他的話說就是中國老法子“驕傲”與“玩世不恭”,為的是“醒的時候免去若幹苦痛”,盡管他認為這並不好,也是一種毛病。因此,他對舊世界包括對自己的批判,態度之決絕,意誌之堅定,言辭之辛辣,他人難以企及。這種憤激顯然是時代所致,這種嚴於解剖自己,至死都在和自己的靈魂進行搏鬥的“偏激”,隻有真正的強者才能具有。

魯迅對自己的嚴於解剖,不僅表現在他與古老靈魂的格鬥和對自己的壞脾氣的批判上,還表現在他對名利的淡泊和蕩滌上。

魯迅於辛亥革命後做過教育部的官員,還做過大學教授。“五四”以後各種桂冠落在他的頭上,對此他認為“‘不虞之譽’也和‘不虞之毀’一樣地無聊”。盡管他對自己的地位和名聲也有過短暫的顧忌,但他很快就拋棄了。因此,他從不務虛名,從不為名韁利索所羈絆。他一向反對將他的作品改編成劇本或電影,認為他的作品不足以值觀眾之一顧,還是讓它“死去”得好;他從不肯輕易讓人寫他的傳記和訪問記之類的。尤其讓人欽佩不已的是魯迅對諾貝爾獎的辭絕。1927年,瑞典學者斯文·赫定通過魯迅的好友台靜農,征詢魯迅的作品,為他申請諾貝爾文學獎,並探詢魯迅的意見。這對魯迅的靈魂既是一個巨大的誘惑,又是一個嚴峻的挑戰。麵對全世界作家夢寐以求而自己又有希望可以摘取的桂冠,魯迅表現了驚人的冷靜和謙虛:“諾貝爾賞金……我也不配,要拿這錢,還欠努力……倘這事成功而從此不再動筆,對不起人;倘再寫,也許變了翰林文字,一無可觀了。還是照舊的沒有名譽而窮之為好罷。”作為當時已是國內外知名的偉大作家,魯迅如此淡泊於世界文學的最高獎賞,倘沒有嚴於解剖自己,無情剝脫自己靈魂的偉大精神和高尚情操,何以能做到呢?

(三)

我們總要戰取光明,即使自己遇不到,也可以留給後來的。

魯迅認為新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建築,而這巨大的建築是由一木一石疊起來的,沒有基石就沒有大廈,因此,自己甘願做這一木一石。而事實上他確實把自己自覺地貢獻給了由他開創而由人們所踐踏的聯結現實與未來的曆史橋梁。作為過渡時期一代偉大的啟蒙家,他先覺者的命運跟許多偉大的人物一樣,不能不充當曆史進步的犧牲品。他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並以此為自覺的神聖的使命。他的名言:“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便是他的光輝的真實寫照。魯迅在他的著作中多次表白他的心願:甘願做中國最需要做苦工的人,甘願做為人踐踏而不足惜的人梯者。為此,他不在乎“在生活的道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甚至把自己“煎熬了請人喝過汁”,即使受了傷,也隻是“鑽入草莽,舐掉血跡,至多也不過呻吟幾聲的”。

他要求青年“擺脫冷氣,隻是向上走……有一分熱發一分光”。他自己也正是這樣做的。他十分感慨地說:“我的生命,碎割在給人改稿子,看稿子,編書,校字,陪坐這些事情上”,“消磨於無代價的苦工中”。盡管如此,魯迅仍沒有絲毫懈怠,甚至懷著一種深深的屈辱感和負罪感:“以我自己而論,總覺得縛了一條鐵索,有一個工頭在背後用鞭子打我……這是怎樣的苦境?”這種悲涼的心境自然與魯迅決然犧牲自己的信念是分不開的。

流言的惡毒包圍、誹謗和摧殘盡管未能崩潰他的神經,卻使他不得不橫著站著看世道,他萬分痛楚和憤怒地抨擊流言是中國的“大宗國粹”,給了他一生最大的損害。

當他最深沉的熱愛著的人們(尤其是青年)從背後向他射去一把把的暗箭,視他為“絆腳石”時,他的心幾乎碎了:“人們笑我瘦弱了,連飲過我的血的人,也來嘲笑我的瘦弱了”,“這實在使我憤怒”。

麵對殘酷的強暴的壓力和劇烈的急遽的社會鬥爭,他的生活常常處於地下或半地下狀態,被禁書、被通緝、被列入黑名單。盡管無所畏懼,卻也不得不戴著鐐銬跳舞。當他以文化偉人的雄姿,犧牲自己作為文學家可能會有的更加輝煌的創作,而轉向專門運用投槍式的雜文進行英勇無比的戰鬥時,一些“蒼蠅”和“蚊子”竟譏笑他做不成藝術家了,鄙視地叫他“雜感專家”。於是他決計要在“蒼蠅”和“蚊子”的嗡嗡聲中將雜文侵入高尚的文學樓台,使那些憎惡他的文章的紳士們永遠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