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看到有人認真感歎,為什麼沒有生在大富之家天生就有許多錢可以花,為什麼沒有相貌出眾的雙親以便天生就遺傳了一副好皮囊。
這些得寸進尺的人都應該有一個晏子來敲醒他們的美夢。生命是無數偶然彙聚形成的必然,退一萬步說,如果當初情況稍有不同,這世上基本就不會有你的存在了,即便有財富美貌也是別人得到,簡直為他人作嫁衣裳。
古代馬其頓·亞曆山大大帝沒有即位的時候,每聽到父王在外得勝歸來的消息,總是憂心忡忡,生怕天下都被父親征服了,自己將來毫無用武之地。
你看,誰都不能心想事成,就算是生在了帝王之家,也一樣煩惱多多。
父親不死,兒子就不能登基,前人不死,後人就無法有所作為。所以兒子殺了父親以求迅速上位,父親殺了兒子以求永久在位,皇室的悲劇由此產生,源源不斷。
希望古而不死,不過是希望隻有自己一個能長生不死王位永存。荀子說人性本惡,說的是人性趨利避害,而這本性如果不加約束,就會變成一種理所當然,最終受害的還是自己。
死是無可避免的事,正是因為這樣,生才顯得更加可貴。沒有了死,正如動物沒有了天敵,事業沒有了對手,活著且奮鬥不止的動力和意義又在哪呢?莊子渴望無所依憑,逍遙自在,如果一個人本身就不曾存在過,這份追求又從何說起?
獨孤求敗一生無敵手,竟然也覺得悲從中來,生命失去意義:“群雄俯首,長劍空利,不亦悲夫!”
為了長生不死,皇帝們求仙問道無所不用其極,最後吃了一肚子仙丹,結果反而是死得更早。
有的事情可以強求,有的則不行,強求來的也未必是好的。
幾年前隔壁班有位女生暗戀班上一個小帥哥,告白未果,惱羞成怒想跳樓自盡,鬧得挺凶。那女孩在辦公室裏哭訴,我那麼愛他,他為什麼不愛我!
我忍不住想,憑什麼,憑什麼你愛他他就得愛你?你辛辛苦苦做上一大本習題,也不一定能考個好成績,何況是感情這樣捉摸不定的東西?如果那男生隻憑你單方麵的熱情就必須接受,豈不是要來者不拒?這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常常聽到母親對著頑皮的孩子喟歎,你要是有一刻能老實,我死也把眼睛閉得緊緊的!母親生命的目的自然不是隻為了看孩子“有一刻能老實”,但普通百姓們的生命目的是什麼,我沒有調查過,也沒聽說什麼人認真研究過,大約是不值得去問的吧。
2011年第一天,跨年的熱鬧之後得到的第一個消息,是史鐵生的去世。
當時瞬間想起的是他說過的話,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來臨的節日。
在有關生與死的討論和探索上,當代幾乎沒有人能和史鐵生相提並論。
先生一生充滿病痛,卻活得堅毅且自覺,比更多人都有資格擁有生命。
有一年的高考,用了《我與地壇》的節選作為閱讀文本,很多寫不出作文的孩子紛紛抄錄前麵《我與地壇》的結尾。我看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隻能歎息。這些孩子,他們知道這些文字是什麼人在怎樣的境遇下寫出的、是為誰而寫的麼?
至今仍記得第一次讀到《我與地壇》時的震撼,那時我剛上高中,現在回想仍覺得開悟太遲。而現在的孩子們,有的根本不知道史鐵生是何許人也,他們十幾年間從來沒有過關於生命的思考,又怎麼能指望他們瞬間就懂得擔當和責任?
現在上課,常常被認為說得太深,超出了學生的理解範圍。可有些思考,被稱為哲思,真的已經深刻到了不該對少年人提起麼?有的道理,你說了,他們有可能會記住,你不說,他們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有人說真正有用的知識都是老師沒說過的?知識本身都是有用的,隻不過看你打開的方式對不對。沒有人能真的阻止你思考,除非你自己願意封印了自己思考的能力,隻等著撿現成。於是才會有越來越多的孩子活得那麼理所當然,稍有不順就情緒崩潰,對寶貴的生命尚且棄如敝屣,又談得上什麼未來?
生命的精彩價值隻回饋給熱愛生命的人。
從學生時代到如今,一篇《赤壁賦》不知看了多少回,從前隻覺得文采斐然行雲流水,如今才談得上稍有領悟。千載而下,又有多少人像我這樣,隔著歲月風霜來應和那江上清風與山間明月。
人們提到蘇軾永遠不吝讚美之詞,他的才華,他的倜儻,他的樂觀。
但即便是蘇軾,在獄中誤以為自己即將麵臨死亡,寫下“夢繞雲山心似鹿,
魂飛湯火命如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這樣的句子,內心的忐忑、傷感和遺憾也是顯而易見的。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原本可以完美無缺的人生被現實扭曲得麵目全非,也許真的要身逢絕境,九死一生,才能明白重見天日的求生念頭有多麼強烈。求生便是要求得更好更健康的生,令傷害自己的人心生挫敗。無論身在何處,隻要有清風明月相伴,就有活下去的勇氣。
要有多麼旺盛的生命力才能明白這搖曳多姿的表象後的無數艱辛。麵對真正精彩的生命,如同麵對著浩瀚宇宙,任何讚歎都失去作用。而宇宙尚且有盡頭,生命又怎能例外?
有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處山窪裏,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史鐵生《我與地壇》
我曾經詢問過許多幼兒園的小朋友,他們有許多人都十分向往長大,理由五花八門,比如長大就可以自己出去買東西吃,長大了可以自己看小人書,長大了就能打得過班上那個愛欺負人的小胖墩,許多小姑娘們則是希望自己長大以後可以變得美美的,穿漂亮裙子,還可以穿媽媽的高跟鞋。
當然還有不願意長大的小朋友們,在他們看來,長大了要去上學,不能玩玩具,也不能吃很多點心,實在是沒意思。有一個小姑娘居然表示,長大了要結婚,就要到別人家去住,她不要到別人家去,她要永遠都跟媽媽睡——她十分認真地糾結著,長大很麻煩的!
長大確實麻煩,但“長大”究竟是什麼,對於孩子們來說還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但如果要問起父母,尤其是媽媽,答案可能一多半都會是否定的。
身邊有許多媽媽都是這樣矛盾著的,盼著寶寶出生,又盼著他們會爬會走會說話,然而不知什麼時候起,會覺得時間過得太快,那個軟軟香香的時時刻刻黏著自己的小包子忽然就變成了一個並不熟悉的小大人。
我也不喜歡看著小孩子慢慢長大。不知道有沒有人跟我的感覺一樣,三歲之前是寶寶們最無邪的時光,一旦他們上了學,哪怕是幼兒園,他們就會慢慢變得不那麼可愛。
同事家的寶寶大眼睛大腦袋,呆萌無比,常常會顛顛跑到我座位旁邊蹭來蹭去地讓我帶他玩,帶他看《花園寶寶》。最愛吃各種小點心,有時候號啕大哭,隻要問,吃蛋卷嗎,吃巧克力嗎,立刻噤聲,連連點頭,吃!
聲音清脆。
可他現在進了幼兒園,極少再見麵,他似乎也不太記得起我了。大眼睛和大腦門依然在,依然呆萌,可是糖果和餅幹已經不能吸引他的注意,也許他需要的是其他更多更高級的東西吧。我這樣想著,遺憾地看著他漸行漸遠。
我不是媽媽,但我覺得我跟媽媽們的感受差不多,都不喜歡孩子們長大。雖然於我而言他們隻是變得不再可愛,不再“好玩”。很多次我在幼兒園裏看著那些跑來跑去尖叫嬉鬧著的小孩子們,都唉聲歎氣,他們現在這麼快活,怎麼知道將來還要受多少罪啊!
我媽常覺得我沒事找事。在她看來我簡直匪夷所思,無論現在如何,將來要受罪難道是能避免的?長大當然要痛苦,那就要停止生長麼?
魯迅的一篇文章裏說,一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合家高興透頂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點好兆頭。“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發財的。’他於是得到一番感謝。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他於是得到一頓大家合力的痛打。”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魯迅在告訴人們人生的艱難,說話是難的,說謊話固然會被拆穿,可說實話卻會被打。
“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這是句大實話,也是句活該找打的話。
父母自然知道生存的艱辛,但他們會因為這樣就不願讓新生命降臨嗎?他們可能活得坎坷,但他們都會把最好的希望與愛寄托在孩子身上,這是人們降生到這世界上的第一個重大意義。生命在世間就是經曆一個過程,這過程你可以極盡花樣,但最終都要經曆死亡。
死亡是人生的必經路,但如果一味強調這種必然性就否定了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直接走向了所謂終點。這是不是等同於,人們把食物吃到肚子裏,反正都要變成屎,那麼不如一開始就吃屎?
我不知道我媽有沒有看過這篇小文章,如果她看過,大約也要說魯迅混賬。她的人生觀受到老一輩的影響,既不唯物也不唯心,就是踏踏實實過日子而已。我記得外婆好像有句口頭禪,這就是命!意思是好是壞隨便你怎麼理解都行。
民間的老人們上了一定的歲數就開始隱瞞自己的真實年齡,有一種說法好像是人過了80還是90之後,如果還把自己的年歲說出來,就會讓閻王爺聽見,覺得你活夠了,差小鬼來把你拘走。
但他們又不太忌諱說死,以前的鄰居家裏有一位長壽的老太太,女兒70多歲的時候得了病去世了,外孫外孫女哭得十分傷心,她卻嗬斥他們,哭什麼哭,人還不就這一輩子,誰死得早誰命短!
這句話乍聽是句廢話,但仔細琢磨好像又很深刻。現在看來,對於命運,老百姓果然自有一套哲學。
豐子愷就說過自己十分喜歡小孩子,隻要孩子一長大,就“不喜歡”
了。他的大量漫畫裏都透露出他的這種情感,他能發現兒童和成人完全不同的內心世界,並且十分豔羨兒童世界的廣大。
豐子愷不喜歡孩子長大,他最大的希望大概就是孩子們永遠都像年幼時候那樣保持純潔的天性,然而這個願望是不可能實現的,他隻有希望孩子們可以永遠快樂。
長大必然意味著快樂越來越少,長大還意味著離死亡越來越近,但豐子愷絕不會因為孩子不再“純潔”就立刻收回他的愛。
愛和死亡一樣是不可避免的,它們不會因為人們的一廂情願而遷就。
該發生的事都會發生,命運都是殊途同歸。
父母愛孩子,不能得到及時的回應,孩子會埋怨,會嫌棄,會毫不領情,而父母卻不會撤銷他們的愛。孩子長大了之後會愛上別人,也許同樣不能得到及時的回應,甚至還會遭遇到欺騙和拋棄,但他的愛也不是收放自如的。
有的事情很邪門,你不去想它就罷了,你一旦想著要遠離,它就越靠越近。
於是越是惜命的人,可能越是死得快,秦始皇也許可以長壽,但他吃了太多的“仙丹”,不得不早死。
小龍女開始過得平平安安,一遇上楊過就開始不好,她越是告誡自己謹遵師命,越是情根深種不能自拔。不是楊過有多難得,而是她自己破了“無欲無求”的界線,隻要她想到了愛,愛就無法避免。
獨自在古墓裏終老,一生也就過去,一旦和外麵的世界有了聯係,作為人的天性就自動被激發。愛是一種本能,即使過兒不是過兒,而是隨便的張三李四,結局也不會有多大的不同。
龍應台在《目送》裏說,“所謂的父女母子一場,隻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從前也看過類似的想法,父母和孩子隻有這一世的緣分,來世再見麵也是形同陌路。但我現在卻想,即便隻有這一世,也足夠一個生命不虛此行。
和豐子愷一樣,錢鍾書對孩子,尤其是對他的女兒錢瑗(小名阿圓),也有一種別致的“癡氣”。他很認真地對妻子楊絳說,如果我們再生一個孩子,說不定比阿圓好,我們就要喜歡那個孩子了,那我們怎麼對得起阿圓呢?
世上的父母們要表達對孩子的愛,總是希望子孫繞膝,福壽綿延,卻極少有父母是為了用情專一而選擇計劃生育。
阿圓一生不幸,第一任丈夫德一在動亂中被迫自盡,一生無子女,59歲便患病撒手人寰,甚至死於父親之前。不知道錢鍾書那時還會不會想起他那“癡氣”的一段話,如果想起,又是怎樣的感受。
但看《我們仨》裏,楊絳抒寫亡夫失女之痛,86歲的老人還要同時照顧女兒和丈夫兩個病人,其中的苦楚自然令人心酸,其中的思念和愛意也是純然不會有假、更不會後悔的。那文字被人描述為“大象無形”“大音希聲”,超越了悼亡的主題。
如果沒有老,沒有死,生命意義何在?愛又意義何在?人們總是期待著,“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可《情人》裏的那段描述,卻開啟了另一種思考的方式:
“……那時你很年輕,大家都說你美麗極了,現在我特意來告訴你,在我看來,現在的你比年輕時更美,比年輕時嬌嫩的臉,我更熱愛你現在這張飽受摧殘的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