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對死亡和生命的深沉思考,成就了林黛玉幽遠的情思和文思,也正是這種思考賦予林黛玉的日常生活以詩意價值,使黛玉超越了日常生活中的壓迫、無奈和枯燥,而獲得心靈的深化和淨化。
但是,這種以藝術超越日常生活的做法並不具有徹底性,在生活環境發生變化、自我不在擁有詩意和尊嚴地生活的權利時,選擇死亡或許是黛玉最後的詩歌絕唱。這是整部《紅樓夢》的結穴之處。王昆侖先生甚至將“黛玉之死”
看成是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根本性動力,也是《紅樓夢》得以存在的基礎之一,黛玉之死描寫得是否成功也是《紅樓夢》續作是否成立的主要標準。他說:“《紅樓夢》這部書之所以誕生,就由於黛玉的結局是死,有了黛玉之死,這悲劇的題材才能成立。黛玉若不死,就沒有誰能給作者以如此巨大的寫作的鼓動力……所以我們可以說沒有黛玉之死就沒有《紅樓夢》。”正因為黛玉之死如此重要,曆來學者對黛玉的死因和死亡方式都進行了詳細研究,有投湖而死、自縊而死等等奇說,莫衷一是,不能達成一致。平心而論,《紅樓夢》後四十回續作所寫“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苦絳珠魂歸離恨天”兩節文字,沉痛曲折,悲憤深沉,確有成功之處。盡管如此,蔡義江先生認為,林黛玉之死在曹雪芹原稿中並不是如此,而是因為賈府經曆了一連串的重大變故,寶玉和鳳姐在這年的秋天因罪出逃,黛玉受不了這個打擊,急痛憂忿,日夜悲啼,終於在次年春天“淚盡而亡”,後來她的棺木送回蘇州安葬了。就《紅樓夢》前八十回和脂批的提示來看,黛玉之死,是必然的事,而所謂“淚盡而亡”,所指應是心痛絕望而死。黛玉之死自不必非要如同秦可卿、屈原等,或自縊或沉湖,這種死亡方式皆落了俗套,不若“心痛而死”更為符合黛玉這種至情至性之人。那種純潔如睡蓮般的死亡,不是正是作為詩人、戀人的林黛玉的最好的死亡方式嗎?這一點與《牡丹亭》“離魂”一折寫杜麗娘之死倒頗為相似。《牡丹亭·離魂》:
【鵲橋仙】(貼扶病旦上)拜月堂空,行雲徑擁。骨冷怕成秋夢。世間何物似情濃?整一片斷魂心痛。
【集賢賓】(旦)海天悠、問冰蟾何處泳?玉杵秋空,憑誰竅藥把嫦娥奉?甚西風吹夢無蹤!人去難逢,須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裏別是一般疼痛。
【前腔】你便好中秋月兒誰受用?剪西風淚雨梧桐。楞生瘦骨加沈重。
趲程期是那天外哀鴻。昌際寒蛩,撒剌剌紙條窗縫。(旦驚作昏介)冷鬆鬆,軟兀剌四梢難動。
杜麗娘自遊園驚夢之後,就為夢中人鬱鬱不樂,至寫真時,她又驚歎於自己的花容在這短短時間中的驟然消瘦,頓生離魂之感;後病轉沉重,至中秋雨夜心痛絕望而死。這裏“世間何物似情濃?整一片斷魂心痛”、“在眉峰,心坎裏別是一般疼痛”的情感體驗,對現實生活的無奈和對情感自由的追求,是杜麗娘與林黛玉的共同心聲。其中“秋雨”、“夢境”、“寒窗”、“梧桐”、“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