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寒蛩”等意象,也是黛玉詩歌中多次出現的意象群體。由此似可推測,黛玉當是在中秋雨夜之時心痛絕望而死,而且脂硯齋也在其批語中多次提到黛玉之死與《牡丹亭》之間的密切關係。就黛玉之性情和寶黛愛情之深沉來看,這種死亡方式是合乎情理的,相對於自縊等死亡方式也更為詩意而富有淒美之感。如果說杜麗娘臨死前“月落重生花再紅”的複活願望,充滿了對愛情的信仰式崇拜而具有較為強烈的浪漫色彩的話,那麼林黛玉對死亡卻不停留在對現實生活的期待之上,在林黛玉的精神世界裏,唯一能夠超越冷酷現實的絕望和愛情理想的破滅的就是她的藝術哲學思考所形成的理想世界,這個世界就是《葬花吟》所反複吟唱、追問的世界,它通過對以往的否定而達到對未來的期待,具有鮮明的審美意義。那種把黛玉之死看成是封建社會壓迫所致的看法,無疑否定了黛玉之死的精神價值和美學價值。

林黛玉的死亡意識雖然具有較為強烈的形而上色彩,但她並不以抽象的概念對死亡進行學理的探討,而是以生命的敏感和直覺對自我生命進行一種詩意化、藝術化的直觀把握,從而在精神上達到對死亡意識的超越,達到對自我生命本質的最深刻的體會、認識,因此也就帶有更為濃厚的個體性和自由性的色彩。有學者曾這樣評價詩人以詩歌藝術對死亡進行思考的獨特性:“詩人對‘死亡’---這個最高的哲學問題和最高的美學問題予以詩意的沉思和哲學化想象,他努力藝術性地克服死亡和想象性地超越死亡,乃至在意誌的實踐行為方麵棄生赴死,以死的衝動實現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達到最本真的存在。”在某種程度上說,林黛玉也如同屈原一樣,是一個樂於吟詠死亡的詩人,也是一個熱愛死亡和超越死亡的詩人,她淒美深邃的詩歌意象使她淒美絕倫、精彩絕豔的生命存在和死亡方式成為永恒林黛玉的藝術創作來自於她對冷酷的現實生活的冷靜思考,來自於她敏感、純粹而高潔的人格精神和詩人之思。正是在對這個現實世界的深刻絕望中,她祈求著一個超越於現實世界之外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她可以如姑射仙子一樣,餐風飲露,保持自我人格的純潔和明淨;她用詩歌吟唱的天盡頭的“香丘”,即是落紅淨化之所,也是林黛玉死亡之思中的彼岸世界。在她看來,這種“日久不過隨土化了”的死亡世界,是自我複歸生命本相之路,個體可以超越各種現實的束縛而與自然大化同在,從而在根本上否定了現實人生所具有的審美價值,由此,在她麵臨各種冷酷的人際關係的背叛之時,她毫無顧惜之意,不僅棄之如敝履,而且還從容自在地放棄了自我生命本身,走向了死亡,從而顯示出斬斷塵緣的堅決。因此,彼岸世界的純淨之美與現實世界的無情之醜兩相對照,義無反顧地放棄生命本身的詩意行為,由此超越了死亡所帶來的恐懼和不安,走向了自我性靈和人格精神的形上之境,也體現出主體精神人格對現實世界的反抗精神和自由色彩。

《紅樓夢》中最先體會到林黛玉對死亡深刻思考的是賈寶玉。第二十八回,寶玉聽《葬花詞》之後,“不覺慟倒山坡上,懷裏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容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第七十回,賈寶玉看到《桃花行》之後,“並不稱讚,癡癡呆呆,竟要滾下淚來”,並說“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顯然,能夠設身處地為黛玉著想、能夠體貼到黛玉隱秘在內心深處的悲傷與痛苦的,也隻有賈寶玉而已。正是與林黛玉的交往過程,促使賈寶玉不斷對人生中的功名富貴、愛情理想等問題進行深入思考,同時也促使他加深了對自我生命和紅樓兒女們死亡的思考,進而提升了他的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