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是《紅樓夢》中最為至情至性的詩人,因此,研究黛玉之死,也是把她作為一個詩人來看待的。林黛玉是《紅樓夢》中對死亡思考最多的人,這是由她的生活經曆所決定的:首先,她在年紀極小的時候就父母雙亡,死亡帶給她的打擊超過了其他人;其次,她自小就吃藥,長年累月的病體所造成的死亡陰影一直在影響著她的生活和命運;再次,她對死亡的思考與她的情感曆程緊密地聯係在一起,愛情的歡樂和憂愁,都成為她思考死亡的契機;最後,林黛玉還運用自己天才的藝術手段,對死亡進行詩意的表達和深刻的思考,凸顯了死亡所具有的審美價值和精神價值。林黛玉的詩歌創作行為,更多的是以落花為代表的、以死亡意象為思考對象的,她以藝術的手段化解了死亡所能帶給主體的恐懼,從而對死亡進行了審美的觀照。
林黛玉的死亡意識有一個逐漸形成的過程。從內在方麵看,林黛玉從小就受到病體乃至死亡的威脅。她“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第三回)。黛玉三歲時節,又有癩頭和尚來化她出家,並說“隻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癩頭和尚這讖語似的話,無疑讓黛玉時刻感受到沉重的精神壓力。正是她的病體,使她在極小的時候就可能對死亡產生思考。從外在方麵看,林黛玉經曆了太多的死亡,尤其是親人的過早離世,給她造成了極大的心靈打擊和傷害。黛玉稍長之後,就曾聞聽過兄長的夭亡。黛玉五歲時母親又因疾而終,在這期間,黛玉“侍湯奉藥,守喪盡哀”,無疑使她原就“極怯弱”的身體更加虛弱。她病體稍愈後,賈母又屢次派船隻接她,這樣她又離開“年將半百”的父親到賈府中去。直到三年後,黛玉才因父親病重而回家一次。在家將近一年的時間裏,林如海病勢漸重,竟至於亡故,這又是她與父親之間的永別。父親的亡故,使黛玉不得不最終離開家鄉,常住賈府,過起了常年寄人籬下的生活。正是這樣的生活經曆,使黛玉對無常的生命和死亡有著常人所不能及的敏感體驗,而死亡所形成的威脅力量也伴隨著她的一生。到黛玉淚盡而亡時,她才僅有十五歲左右的年紀!林黛玉的這些經曆,使她對死亡有著極為切身、敏感的體驗和思考,因此死亡母題才頻頻出現在她的詩作中。黛玉的《葬花吟》和《桃花行》兩首長詩以及《唐多令·柳絮》一詞,其基本主題都是對暮春和落花的悲悼,並以此歎息生命易逝、繁華不再之情,而其創作的心理動力即來自於她對生命與死亡的切身感受。她將落花盛以錦囊,“隨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的詩意而傷感的行為,不僅帶著濃鬱的憂傷,而且其所期待的死亡方式仍是一種自然、質樸的死亡方式,具有一種返璞歸真、與大自然的生機盎然相契合的哲人智慧。
林黛玉生活的惡劣環境也增加了她對死亡的思考。進入賈府以後,對林黛玉心靈造成重大壓力的主要有三方麵因素,一是“金玉良緣”的觀念,二是寄人籬下的生存狀態,三是來自於對愛情的期待以及由此所帶來的迷茫和危機感。在這重重的壓力之下,給黛玉生存下去以信心的,一是寶玉的愛,一是對自我高潔生命本質的愛。這兩種愛讓黛玉對生命和死亡有著高於其他人的深刻理解。因此,當前者遭遇危機、後者無以為繼之時,黛玉寧願死去也不願再苟且於人世。無論金玉良緣是否為薛姨媽母女的精心設計,在黛玉明白寶玉對自己的一片真心之後,金玉良緣對黛玉的威力已不複存在,倒是寄人籬下的生活狀況時刻撩撥著黛玉敏感的內心。父母的因病而亡,兄長的早夭,使黛玉對自己的病體時刻懸心,但限於賈府日常生活中種種瑣事的糾結和限製,並沒有良好的條件對黛玉的病體加以醫治和保養,所以黛玉認為自己的病“是不能好的了”(第四十五回)。寄人籬下的生活狀態和病體又使她為死亡的陰影所籠罩,加以她敏感細膩的心思,讓她時刻感受到生存環境的惡劣。她對寶釵的那席話(第四十五回),正是《葬花吟》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生活化寫照。可見,林黛玉的死亡意識早已與她的日常生活相互滲透,使她敏銳地感覺到來自各方麵的壓迫以及隨之而來的死亡威脅。對於像黛玉這樣熱愛自由和真性情的人來說,日常生活中的各種實用關係無疑是她生活中的束縛和牽絆。脫離賈府回自己的老家去,已斷不可能。那麼,在這繁瑣的日常生活中,黛玉所能夠依賴的,惟有自我的才思和寶玉的嗬護。與寶玉之間誌趣相投、心心相印的感情使她感受到生活中的溫暖和希望所在,但詩人的敏感和哲人的深刻,又使她知道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幻象,並不能達成理想和幸福的彼岸。在冷雨幽窗之下,獨自對鏡垂淚的黛玉,無時無刻不在思考著自己的生命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