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文學的永恒主題,《紅樓夢》也不例外。《紅樓夢》不僅寫了很多死亡現象,而且還專門寫了許多美麗的女子的死亡,給人以永恒的震撼和啟迪。

這讓我們想起艾倫·坡的話:“一個漂亮女人的死亡毫無疑問是世上最富有詩意的題材。”《紅樓夢》中那些青春美麗的女子的死亡方式多為自殺,形成了書中非常獨特的非正常死亡群體。這些死亡的見證人就是賈寶玉。清人諸聯《紅樓評夢》:“人至於死,無不一矣。如可卿之死也使人思,金釧之死也使人惜,晴雯之死也使人慘,尤三姐之死也使人憤,二姐之死也使人恨,司棋之死也使人駭,黛玉之死也使人傷,金桂之死也使人爽,迎春之死也使人惱,賈母之死也使人羨,鴛鴦之死也使人敬,趙姨娘之死也使人快,鳳姐之死也使人歎,妙玉之死也使人疑,竟無一同者。非死者不同,乃生者之筆不同也。”曹雪芹借如此眾多的死亡描寫表達了他對死亡的看法和他的“末世意識”。從整體上看,紅樓女兒們的死大都具有維護自我的生命尊嚴和人格精神的價值;死亡不僅不是對生命的否定,反而是對生命的一種肯定,個體對自我死亡方式的自由選擇,使主體超越了死亡對其精神所造成的困頓和恐懼。正是這些義無反顧地走向死亡的個體選擇,《紅樓夢》給了我們一種人格精神的崇高感,《紅樓夢》中的死亡現象也有了豐富的審美價值。

紅樓兒女對死亡方式的選擇,與她們的生命存在一樣,都具有純潔與高雅的自我色彩。她們高潔的心靈在麵對來自於外在世界的辱蔑和壓迫時,她們不願意苟活於人世,而選擇了結束自我生命的方式。這種選擇說明,主體雖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但在自我生命受到辱蔑時,卻可以自由地選擇自我生命的結束方式。因此,她們的死亡選擇具有強烈的個體性色彩和反叛色彩。由此,生命得到了解放,精神得到了淨化,生命得到了永存。

《紅樓夢》的主題之一就是揭示情與淫之間的關係,而書中明確以情、淫來對人物進行評價的,唯有秦可卿。這些判詞給讀者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情與淫到底該如何區分?它們對個體的人生乃至家族的盛衰到底起著怎樣的作用?這兩個重大問題都凝聚在了秦可卿身上,造成了可卿之死。秦可卿身上凝聚著情與淫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千絲萬縷的關係,但無可否認的是,淫是秦可卿之死乃至整個寧國府衰敗的重要原因。因為可卿之淫致使珍、蓉父子不和,進而導致了整個家庭矛盾叢生,並為這個家族的衰敗埋下了伏筆。青山山農《紅樓夢廣義》:“觀其經理喪殯,賈珍如此哀痛,如此慎重,而賈蓉反漠不相關,父子之間,嫌隙久生。向使可卿不早自圖,老賊萬端之禍,未必不見於阿翁也。”這裏所謂的“早自圖”就是結束自己的生命,以減低因淫而帶來的危機。死還是不死,給了秦可卿以最大的煎熬。不管秦可卿之死是否因為她懷上了賈珍的孩子,但由淫所造成的家族危機卻必須以她的死為解決的契機。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秦可卿還來不及實現她的才能,便走上了死亡之路。也是在這個抉擇過程中,秦可卿對現實人生有了深刻的理解和體驗,認為人生富貴等不過是“瞬間的繁華,一時的歡樂”。這種對現實生活所產生的幻滅感,也使她具有一種強烈的憂患意識。而如此具有“家計長策”之人的死,則暗示了賈府衰敗之必然。

與秦可卿之死迫於外界環境之壓力一樣,司棋、金釧、晴雯、寶珠等人之死也是迫於外界壓力而不得不死耳,但其中又有區別。寶珠之死是迫於上層統治者之淫威,不得不死耳,司棋之死乃為情而死,晴雯、金釧、尤三姐之死則以死明誌。她們的死,都與情、淫有關。她們的死亡選擇雖迫於無奈,但像晴雯、金釧等,卻是為了維護自我的人格尊嚴而死,情的純淨性在她們身上又化做了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死亡照亮了她們的人格精神,是一種壯烈、崇高的美。也正是在不自由中,她們自由地選擇了自己的死亡,她們的精神由此有了個體性和自由性。她們誠可謂是孔子所說的“誌士仁人”:“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靈公》)在她們眼中,人格尊嚴和自我精神的純潔性,高於肉體生命的存在,迫近於道德境界的最高範疇“仁”,大有孟子所謂的“舍生取義”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