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美啊!”奧基夫小姐說。
噢,是很美,這一小塊草地,就在客廳後麵,威斯敏斯特塔樓高大的黑影子環繞在四周的天空中。喧囂過後,此刻尤為寂靜。無論如何,他們至少享受過這番美景了——那個疲憊的女人和她的孩子。
普裏克特·埃利斯點燃煙鬥。他在煙鬥裏填滿烈味粗煙絲——五個半便士一盎司。如果她知道他抽的是什麼煙,她會很驚訝。他想象自己躺在小船上,獨自一人,在夜晚,在星空下抽煙。今晚他總在想自己在別人眼中是什麼樣子。他借鞋邊擦火柴時,對奧基夫小姐說,他看不出這裏有什麼特別美麗的地方。
“也許,”奧基夫小姐說,“你並不在意美。”(他已經告訴過她他沒看《暴風雨》;他不怎麼讀書;他看起來邋裏邋遢,滿臉胡子,還戴著銀表鏈。)她認為人們不須為美付一分錢;博物館是免費的,國家美術館是免費的;鄉野的風景也是。當然她知道會有阻礙——洗衣、做飯、照顧孩子;但是事實是——人們都不願承認——幸福便宜得很。你可以不費一分一毫就得到它。美。
普裏克特·埃利斯不想與她——這個蒼白、唐突、傲慢的女人——爭辯。他邊吐著煙圈邊告訴她,他那天都做了些什麼。6點起床;見麵會談;在髒兮兮的貧民窟裏嗅著下水道的氣味;然後上法庭。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他想告訴她自己在做的事。他忍住沒說,卻隻變得更加尖酸刻薄。他說,聽見吃得好、穿得好的女人(她嘴角抽動,因為她身材瘦弱,著裝也不入時)談論美,令他作嘔。
“美!”他說,他恐怕無法理解與人類無關的美。
於是他們兩人都直愣愣地瞪著空蕩蕩的花園,路燈搖來晃去,一隻貓舉著爪子,處在中間彷徨不前。
與人類無關的美?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她突然問道。
啊,這個:他越想越情難自抑,於是把布倫納一家和鍾的事告訴了她,一點沒掩飾自己的優越感。那才是美,他說。
她無法用言語形容她多麼厭惡他講的故事。先是他的傲慢自大;再是他在談論人類情感時的不恰當;這都是瀆神;世界上沒有人可以通過講故事表明自己博愛。但是當他講到——那位老先生怎麼站著,怎麼發表了那番感激之詞——淚水從她的眼眶裏湧了出來;她真希望能有人對她說那番話!但是她又一次反駁自己,她覺得正是這一點揭示了人性的瑕疵;人類永遠無法從那些表達感謝的感人場景中超脫出來;布倫納一類人會永遠向普裏克特?埃利斯一類人發表感激之詞,普裏克特?埃利斯一類人會一直說他們怎樣博愛;他們總是推三阻四,太愛麵子,害怕真實的美。於是,自這些害怕、推阻和對感人場麵的熱愛之中,催生了革命。即使這樣,這個男人依舊從布倫納一家身上獲得快樂;而她也注定要永遠為被關在外麵廣場上的窮女人內心矛盾。他們都靜靜坐著。兩人都不開心。因為普裏克特?埃利斯一點也沒有因為自己所說的話感到寬慰;她是他心中一根刺,他本想剔出來,卻摁了進去;他今早的愉悅就這樣被毀了。而奧基夫小姐想得頭昏腦漲,惱怒不已;她越想越糊塗。
“恐怕我是那種非常普通的,”他站起來說,“博愛之人。”
聽到這句話,奧基夫小姐幾乎喊了出來,“我也是。”
他們厭惡彼此,也厭惡那一屋子的人,是他們帶來了這個痛苦又幻滅的夜晚。這兩位博愛之人站起身,一句話沒說,就分道揚鑣了。
注釋:
[1]理查德?達洛維:伍爾夫於1925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達洛維夫人》中的人物。(譯注)
[2]《暴風雨》:莎士比亞於1611年創作的戲劇,此處指最近上演的演出。(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