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體麵人會很錯愕。他站在那兒,將眼鏡摘下放進口袋裏,他覺得每過一秒自己都變得更加令人錯愕。這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他富有人道主義精神,他隻買五便士一盎司的煙草,他熱愛自然——他本可以平靜自然地看待這些,但現在不行。他喜愛的一切在腦中進行著無聲的抗議。那些他厭惡的人讓他不由挺直腰板,為自己辯護。“我是個普通人,”他不停說。而他接下來說的一句實在讓自己羞愧,但他說了。“我一天中為人類所做的貢獻比你們一生中做的都多。”確實,他再也忍不住了;他不住地回想過往的場景,與布倫納一家送禮時相仿的場景,一幅接著一幅掠過腦海——他不斷回想人們曾經讚美他的話,他們讚美他富有人道主義精神,他的慷慨大方,他助人時的盡心盡力。他始終視自己為人道主義精神睿智而又大度的守護者。他真希望自己可以大聲重複別人對他的讚美。這份良好的自我感覺隻能憋在心裏,這讓他不快。更讓他不快的是,他無法告訴身邊的人,人們曾經如何稱讚他。感謝上帝,我明天就可以回去上班了,他不斷對自己說;但是打開門溜回家已不能滿足他。他要留下來,他要一直留在這裏,直到他為自己討回公道。但是他要怎麼做呢?在這間擠滿了人的屋子裏,他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終於理查德·達洛維走上前來。
“這位是奧基夫小姐。”他介紹道。奧基夫小姐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她是個年逾三十的傲慢無禮的女人。
奧基夫小姐想要一杯冰淇淋或飲料,她使喚他去拿。她可怕的態度讓普裏克特·埃利斯覺得莫名其妙,但這其實是有緣由的,因為她在那個炎熱的下午看見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他們窮困潦倒、疲憊不堪,扶靠在廣場的欄杆上,向屋內窺視。能讓他們進來嗎?她想;當時,她的憐憫之情像海浪一般漲起,憤慨之情在心中翻騰。不能;她馬上嚴厲地駁斥自己,仿佛是在自己打自己耳光。就是不行。她撿起網球,扔了回去。就是不行,她怒氣衝衝地對自己說,這就是為什麼她用命令的口氣,對一個陌生男人說:
“給我拿一杯冰淇淋。”
她慢慢吃著冰淇淋,普裏克特·埃利斯站在她身邊,沒吃也沒喝,他告訴她,自己已經有十五年沒參加社交聚會了;告訴她,他的禮服是從妹夫那裏借來的;告訴她,他不喜歡這些事兒,他想繼續說下去,說他是個平凡的人,而且也關心普通人的疾苦,然後跟她說說布倫納一家和鍾的事(說了以後他又會羞愧難當),這會讓他感覺舒服很多,但是她說:
“你看了《暴風雨》[2]嗎?”
然後,(因為他沒看《暴風雨》)她又問他讀過某本書嗎?還是沒有,這時,她放下手中的冰淇淋問,你從來沒有讀過詩嗎?
普裏克特·埃利斯感覺一股無名火起,他在心中讓她上刀山、下火海,將她千刀萬剮,但卻和她在花園裏坐下了。這空蕩蕩的花園裏,沒有人會來打擾,因為所有人都在樓上,在下麵隻能一會兒聽到些嘰嘰喳喳,一會兒聽到些叮叮當當,就像是荒誕的幽靈交響樂伴奏。在這伴奏的烘托下,一兩隻貓竄過草叢,樹葉來回搖曳,中國燈籠似的黃果子、紅果子晃來晃去——那些說話聲像是狂熱的骷髏舞音樂,配合著某種真實、苦難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