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亞·伍爾夫
鍾姍 譯
這幢十八世紀伯爵家的大宅,到了二十世紀,已開成一間俱樂部。在懸掛著枝形吊燈、梁柱高聳的明亮大廳用過晚餐後,去外麵的陽台坐坐,俯瞰公園,是很愜意的事。園裏的樹木正蔥蘢,如果月色好,還能看到栗子樹上粉紅和奶油色的栗蘑[1]。但今晚無月。經過一個白天的熾烤,這是個熱騰騰的夏夜。
埃維密夫婦晚宴的客人們,正喝著咖啡,在陽台上抽煙。似乎為了讓他們免於費心找話說,可以一動不動地坐著還有點東西看,夜空中來回掃動著一道道光柱。現在不是戰時;這隻是空軍演習,在搜尋敵機。在某個可疑地點暫停試探一番後,燈光繼續掃巡,好像風車的輪葉,或是一隻巨大昆蟲的觸須,時而照出前方一塊慘白的石頭,時而照到一棵開滿花的栗子樹。忽然,光柱猛地直射到陽台上,一小片圓形的反光閃過,可能是哪位女士正拿出包裏的鏡子。
“瞧瞧!”埃維密太太叫道。
光柱掃了過去,四周又重回黑暗。
“你們絕對猜不到這讓我想到了什麼!”她說。大家自然紛紛猜起來。
“不對,不對,不對。”她一一否定。誰也不可能猜到,隻有她自己知道。隻有她會知道,因為她就是那個男人的曾孫女。就是他給她講了這個故事。什麼故事?如果你們想聽的話,她可以來講講。反正離戲開演還有一陣。
“從哪說起呢?”她斟酌著,“那是……1820年?應該是,那時我的曾祖父還是個少年。而我自己現在都有了年紀——”話雖如此,可她保養得相當好,看起來很精神,“——聽這故事的時候我還小,他已經非常衰老。但他是個英俊的老頭,一頭濃密銀發,湛藍的眼睛。他年輕時一定十分俊美。隻是性情孤僻……這很正常,”她解釋道,“如果你們知道他是如何長大的。我娘家姓康波,落魄的貴族之家。祖上曾經也是名門望族,在約克郡有大片的地產。可等到我曾祖父小時候,隻有一座塔樓留了下來。他們住的就是普通的農家小院,在田野中央。十年前我們去看過那房子。必須得提前下車,步行穿過田地,沒有路通過去。四下隻剩這棟孤零零的小屋,野草長到了門口……一群雞仔在周圍點點啄啄,跑出跑進。一切都已殘敗不堪。我記得當時,一塊石頭忽然從塔樓頂上滾了下來。”她頓了頓。“這家人就住在這樣的地方,”她接著講起,“一個老男人,一個女人,還有這個男孩。那女人並不是男人的妻子,也不是男孩的母親。她隻是個雇農。妻子死後,老男人就和她住在了一起。這或許也是沒人來拜訪他們家的原因之一吧——所以這裏才如此的被人遺忘。大門上方有一個盾形紋章,屋子裏有書,很舊的書,都長黴了。他會的一切都是自己從書上學來的。他讀了很多書,他跟我說過,那些古老的書,裏麵附有地圖,從書頁裏掉出來,長長地掛著。他拖著它們爬上樓頂——拖繩現在仍在,還有朽壞的樓梯台階。窗口那兒還留著一把椅子,底子已經爛掉了。打碎的窗戶在空中一晃一晃,外麵是連綿幾英裏的曠野。”
她停了下來,仿佛此時就站在塔樓頂上,正從那扇擺動的窗向外遙望。
“但我們沒找到那個望遠鏡。”她又開口。他們背後的大廳裏,觥籌交錯的喧鬧聲更響了。而此處陽台上的埃維密太太卻神情迷茫,為了找不到望遠鏡。
“為什麼要找望遠鏡?”有人問。
“為什麼?因為如果沒有那個望遠鏡,”她笑起來,“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裏了。”
而她現在當然在這裏,保養良好的中年女人,兩肩上點綴著藍色的飾物。
“那兒以前肯定有望遠鏡,”她繼續道,“他給我講過。每天晚上,大人們去睡覺後,他就會坐在窗口,用望遠鏡看星星。木星,畢宿五[2],仙後座。”她朝夜幕中的星星招招手,它們正要探過樹梢。夜色更濃。探照燈的光柱愈發刺眼,在空中橫著掃過,時而四處停停,和星星對視。
“就是它們,”她說,“那些星星。於是我曾祖父,這個男孩,他問自己,‘它們是什麼?為什麼在那裏?我又是誰?’他獨自思忖著,坐在窗邊,沒有一個人可以說話,隻能眼望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