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約翰心裏到底是否是這樣想,這塊玻璃確實已經放上了他家的壁爐台,沉沉地壓在一遝賬單和信件上。它是一塊很棒的鎮紙,每當這個年輕人的目光從書上遊移開,總是自然而然就會停駐在它上麵。邊思索著別的事情,邊下意識地看著它。任何物體,一旦凝結了如此深重的思緒,都會在我們眼中改變它本來的模樣:它的形狀變得越發完美起來,讓人不得不時時記起。約翰發現,在街上走時,他開始愛看古玩店的櫥窗了,因為裏麵有些東西會讓他想起那塊玻璃。任何材質都有,隻要大概是那麼個樣子,半圓不圓,內裏似乎隱沒著一叢正在熄滅的火焰——瓷,玻璃,琥珀,石頭,大理石——什麼都可以,甚至一枚光滑的橢圓形史前鳥蛋都能令他想起它。他還變得喜歡走路時眼睛盯著地麵了,尤其是在附近的垃圾場,各種生活垃圾都扔在那兒。那裏常會出現他想找的東西——被遺棄,對誰都不再有用,說不清的形狀,被隨手拋掉。幾個月間,他已經撿了四、五塊回來,都放在壁爐台上。它們對他這個有一份體麵職業、正在競選議員的人來說是有用的:他有很多文書需要分門別類地鎮著,參選演講稿,施政綱領,募捐信函,宴會請柬等等。
一天,他從位於聖殿區[1]的家中出發,趕火車去給選民們做一場演說。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一片環繞在眾多法學院和事務所大樓底座旁的草坪帶上。草裏半掩著一個很厲害的東西。他隻能隔著欄杆,用手杖的尖頭碰到它。不過他已經看出,那是一片形狀著實驚人的瓷片,就像一隻海星——它有五個不規則、但確鑿無疑的尖角,不知是有意燒製成的,還是恰好摔成了這樣。它大體是藍色的,有綠色的斑紋覆蓋其上,幾道深紅線條更給它平添出極誘人的絢麗光彩。約翰決心要得到它。可他越用力去夠,隻把它推得更遠。最後,他不得不跑回家,給手杖頭綁上一個繩圈,憑著莫大的耐心和技巧,終於把它撥到了手夠得著的地方。一把抓住它時,約翰發出一聲勝利的歡呼。這時,鍾響了。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趕上火車,隻得錯過了這次集會。但是一片瓷片怎麼能天然摔出這個形狀?他仔細觀察過了,這星形的確是意外生成的,這讓它更加特別,恐怕在地球上再找不出第二個。它和那塊沙裏挖出的玻璃就居於壁爐台的兩端,可它看起來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一個戲劇醜角般癲狂奇異的世界。它似乎曾在太空自轉,像一顆真正的星星一樣一閃一閃地發光。瓷片生動亮眼,玻璃緘默深冥,兩者間巨大的反差把他完全吸引住了。越想越奇,百思不解,他不禁問自己,這兩樣東西怎麼可能存在於同一個世界中呢?更別說還放在同一個房間裏、同一條窄窄的大理石台麵上。這疑問始終沒有解答。
他開始在有碎瓷片的地方流連,像是鐵道線路之間的垃圾場,正在拆掉的房子,倫敦郊區的公共綠地。但人們很少把瓷器從高處丟下,這是最少見的人類舉動之一了。你得碰巧遇上一棟很高的房子,一個萬分魯莽、激憤的女人,她才會不管不顧地把她的瓷罐或茶壺直接從窗口甩出去,不去想樓下是否有人經過。即便破碎的瓷片能找到不少,大多也都是因為家常瑣事摔壞,缺乏用心和個性。盡管如此,他還是經常被震撼到,並不由往之前那個問題裏陷得更深:僅在倫敦一處,就能碰到這麼多各式各樣的形狀,還有各自不同的質地和紋樣,這如何不讓人驚歎思索。他會把其中最美的帶回家,放在壁爐台上,不過這些東西現在更多隻是擺設了:需要它們作為鎮紙壓住的文件變得越來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