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亞·伍爾夫

安友人 譯

她走進來,把手提箱放在行李架上,然後又把一對野雞放在手提箱頂上。隨後,她選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火車疾馳穿過中部平原;她開門時彌漫進來的霧氣,似乎使整個車廂變大了,也讓四位乘客之間的距離變遠了。很明顯,M.M.——她名字首字母縮寫就刻在手提箱上——在周末參加了一場狩獵會。她背靠著角落的那個座椅,儼然正在訴說自己的故事。但有一點很清楚,即便她未閉上眼,她也沒有看到坐在對麵的男人,亦或是約克大教堂的彩色照片。她必然也聽到了他們剛剛在說什麼。她時而凝視前方,嘴唇微動,時而輕輕一笑。她長得眉清目秀;洋薔薇;黃褐色蘋果;茶色;隻不過下巴上有塊疤——她一笑,疤就變長了。她開始講故事了:她想必是被邀請的客人,但,她穿得就像幾年前體育報紙照片裏的那些女人一樣,顯得有些過時。她既不像客人,也不像女傭。如果她手裏提個籃子,就活脫脫像是養小獵犬的,或是養暹羅貓的,總之就是與獵犬和馬匹有關。但她隨身隻帶了手提箱和野雞。所以,她一定是好不容易才擠進這列車廂裏來的。這時,她的視線越過擁擠的車廂,越過對麵男人的禿頭,越過約克大教堂的照片,似乎正看些什麼。她剛剛一定是聽到了他們說的話,就像人們模仿別人發出的聲音那樣,她剛才從喉嚨裏發出了輕微的一聲“咳”。緊接著,她笑了笑。

“咳。”安東尼婭小姐邊發聲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潮濕的葉子從長窗外飄進來,紛紛掉落在走廊地麵上;有一兩片魚形葉子卡住了,像是嵌在窗欞上的褐色木料。這時,狩獵園裏的樹木顫抖了起來,落葉飄揚,似乎想讓人們看見那顫抖——潮濕的褐色的顫抖。

“咳。”安東尼婭小姐又吸了吸氣,然後一小口一小口吃著手裏的薄薄的白色的東西,就像一隻母雞快速地啄食著一塊白麵包。

風呼呼地穿堂而過。這裏的門和窗都不太嚴實。風吹得地毯波紋起伏,就像有蟲子從下麵爬過似的。地毯綠黃相間,陽光傾瀉,而後移開,隨後嘲笑般地用手指著地上的一個小洞,最終停了下來。不一會兒又繼續移動,太陽的手指顯得無力,但卻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壁爐上方的盾徽上,柔和地點亮了那盾牌,那串葡萄,那美人魚和長矛。安東尼婭小姐抬起頭,她感到光變強了。人們說,老一輩姓拉什利的人——也就是她的祖先——擁有廣袤的土地。就在那兒。亞馬遜河上遊。海盜。航海者。一袋袋綠寶石。在海島周圍探尋。抓了俘虜。還有少女。她到了這裏,從頭到腳整個活生生的人都到了這裏。安東尼婭小姐咧嘴笑了。她的眼睛隨著太陽的光線向下移動。陽光落在一個銀色相框上;落在一張照片上;落在一個光光圓圓的腦袋上,落在從絡腮胡中突顯出來的嘴唇上;底下用花體字寫著“愛德華”三個字。

“國王……”安東尼婭小姐把白色薄片放在膝蓋上,喃喃自語——“擁有著藍廳。”她搖了搖頭補充道,這時,光線暗了下來。

在金斯萊德這片地裏,野雞們被槍口追得四處逃竄。它們像紫紅色的大火箭一樣,從灌木叢中猛躥出來。它們一出現,獵手們就逐一開槍,槍聲急促、刺耳,好似一群獵犬突然開始狂叫。白煙四起,起初集聚,隨後慢慢變淡,離散。

吊架下有條深深的小路,一輛運貨馬車停在那邊,裏麵裝滿了狩獵品,它們身體還未變硬,仍存有體溫,爪子軟塌塌地垂下來,但眼睛依舊泛著光澤。那些鳥兒像是還活著,隻是有點眩暈,身上的羽毛又厚又濕。它們看起來既放鬆又舒服,時而微微顫動,好似正睡在車板上一團溫暖的鬆軟絨毛上似的。

鄉紳腳踏破長靴,一臉羞愧,罵罵咧咧地舉起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