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布爾穿了條新裙子呀!”他說。可憐的蒼蠅被活生生推進圓盤中間。真的,他想讓她淹死,她堅信。他毫無同情心,本性也不善良,隻是表麵上友好而已。相比之下,米蘭小姐更真實,更友好。要是人們能發覺,並永遠堅信這點該多好。“為什麼!”她問自己——用驕橫的語氣回答查爾斯,讓他看出自己生氣了,或者如他所說“發怒”了(“這麼氣嗎?”他說完,便又繼續與站在那邊的那個女人一起嘲笑她)——“為什麼,”她問自己,“為什麼我總是不信?不信米蘭小姐的做法是對的,查爾斯是錯的,為什麼不始終堅信這點!為什麼我不信有金絲雀、憐憫和愛的存在,為什麼要走進一間滿是人的屋子,承受來自周圍的抨擊?”她那令人厭惡的性格又出現了,膽小懦弱,又優柔寡斷。總在關鍵時刻竄出來,且對貝類學、詞源學、植物學、考古學不太感興趣,也不喜歡像瑪麗?丹尼斯、像維奧莉特?塞爾那樣,把土豆切碎,看它們越堆越多。

隨後,霍曼夫人看見她站在那兒,快速走過來。當然,霍曼夫人是注意不到裙子這種小事的,她家裏總會有人從樓梯上滾下來,或是感染了猩紅熱。梅布爾能告訴她埃姆斯羅普在八、九月租出去了嗎?噢,這段對話讓她無聊透了!——她很憤怒,因為大家都把她當作房產經紀人或信差,隨時隨地利用她。毫無意義,就隻是這樣,她想。她試圖想抓住某些實在、真實的東西,不過此時她卻在努力解答有關浴室、南麵朝向和頂樓熱水的問題;她一直都能通過圓鏡看到一點點自己的黃裙子,裙子在鏡中隻有靴扣或蝌蚪那麼大;一個隻有三便士硬幣大小的東西卻包含了那麼多屈辱,痛苦,自厭,艱難,和情緒的大起大落,多麼奇妙的事啊!不過,更奇怪的是——這位梅布爾·華林,被眾人孤立,身單影隻;盡管霍曼夫人(黑色紐扣)身體前傾,湊到她跟前對她說自己的大兒子心髒負荷有多重,但梅布爾也能看透這位夫人,在鏡中顯得非常疏離;黑點,前傾,雙手來回比劃;黃點,孤獨地坐在一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黑點試圖讓黃點明白自己心中所想,這不太可能,隻是她們假裝如此而已。

“讓孩子們閉嘴可真難啊。”——人們隻能談論這類的事情。

霍曼夫人始終不滿足自己所獲得的同情,哪怕一丁點兒,都會貪婪搶走,仿佛這是她的權利(但她值得更多同情,她的小女兒今早下樓時,膝蓋是腫的)。霍曼夫人接受了這可悲的施舍,既懷疑又嫌棄地看著它,好像本應給她一英鎊,卻給了她半便士似的,不過還是放進了錢包,必須忍著,雖然少得可憐,因為日子不好過,太艱難了;她往前走,腳踩在地板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這讓霍曼夫人想起小女兒腫脹的關節,傷心起來。啊,太可悲了,貪婪、喧鬧的人類,像是一群亂叫的鸕鶿,拍打著翅膀尋求安慰——可悲啊,就沒人發覺這點嗎,大家都隻是裝作發現了嗎!

但是,她今天穿了黃裙子,再也擠不出一滴眼淚;她想要所有,所有為自己而流的眼淚。她知道(她始終盯著鏡中看,沉浸在那個異常顯眼的藍色池子裏),自己被其他人譴責、輕視,就這樣被拋棄到一灘死水中,因為她就像那隻脆弱的、優柔寡斷的小生物;似乎對她來說,黃裙子是她應受的罪,如果當初她打扮成羅斯·肖那個樣子,穿著鑲有天鵝絨褶襇花邊的綠裙子,她才應該悔過;她想,一切都逃不掉了——無論如何。但畢竟不是她的錯。家裏有十口人;總是缺錢,總是盡力節省、削減開支;她的母親還扛大桶補貼家用,樓梯邊的油地氈早已破舊不堪,家裏接二連三發生不幸——但都不是什麼大災難,比如說養羊場入不敷出了,盡管不是完全破產;她的大哥娶了位比他身份更卑微的姑娘,雖然差不了多少——他們之間沒有愛情,沒有任何轟轟烈烈。她的嬸嬸們在海濱勝地相繼體麵地去世;每處勝地都有她某位嬸嬸,長眠於某個有前窗但不太麵朝大海的地方。太是她們的作風了——她們總是斜眼看東西。她也做過相同的事——就像她的嬸嬸們一樣。她曾夢想在印度生活,嫁給某位像亨利?勞倫斯爵士[2]那樣的英雄,某位帝國創始者(她腦海裏浪漫地閃現出一位包著頭巾的當地人),最終幻想破滅。她嫁給了休伯特,他在法院任小職員,這工作既穩定又長久。他們勉強擠在一棟小房子裏,沒有傭人服侍,她一個人做家務很辛苦,掙的錢也僅能糊口,但偶爾——霍曼夫人走開了,心裏嘀咕,自己從未見過這種瘦巴巴、不討喜的人,打扮得也很可笑,她要告訴所有人梅布爾這身奇特的裝束——偶爾,梅布爾·華林心想——她現在被獨自留在藍色沙發上,猛拍了下坐墊,假裝自己很忙,因為她不想加入查爾斯·伯特與羅斯·肖的對話,他們站在壁爐邊,像喜鵲似的嘰嘰喳喳個沒完,或許還偷偷笑話她——偶爾,會有片刻美好,像是某晚窩在床上讀書,或是複活節去海灘曬太陽——讓她回憶一下——一大簇淺色沙草纏成一團,就像拋向空中的無數長矛;天空湛藍,像光滑的瓷蛋,如此結實,如此堅硬,隨後傳來海浪的旋律——“噓,噓!”他們說,孩子們的喧鬧聲隨處飄蕩——沒錯,那是極美的瞬間,彼時她覺得自己躺在女神的手掌心上,躺在整個世界中央;女神冷酷無情,卻異常美麗,有隻小羊羔被放在聖壇上(她確實在想這些傻事,不過隻要她不提,那就無所謂)。她和休伯特也曾意外擁有過美好的日子——為準備周日午餐把羊肉剁碎,隻是簡單打開封信,走進屋子——這些都是幸福時刻,她對自己說(她也不可能對其他人說這個):“就是它。有過這事。就是它!”另一方麵也很令人驚喜——那就是,當萬事俱備——音樂、天氣、假期,所有幸福元素都聚於一處——之後,不再有這樣的時光。她不再幸福。一切都變淡了,隻有平淡,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