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霜 (2)(2 / 2)

錢家洋房二樓小會客廳,明亮的燈光在深栗色的家具上反射出一片虛光。正對客廳大門的沙發上,坐著疲憊不堪的錢昊鈞,不時用手扇著詩雄吐出的煙圈。邵力琛和錢詩瑋一進門,他便煩躁地說:“把窗戶推開一些,煙味太嗆人了……唉,鯤兒,你不要吸煙了,你姐夫也怕聞煙味。”錢詩雄盯了邵力琛一眼,將煙蒂摁在了煙灰缸裏,用不平的口吻說:“父親真是疼愛大姐夫啊。若大姐還在,還不知道要疼到哪樣兒去了呢。”錢昊鈞擺擺手,止住了錢詩雄的話頭:“力琛,鵬兒,你們都坐。鯤兒與那邊都聯係過了,但我還是不放心。先不說搬廠的事,現在最要緊的是盡快把幾個廠的產品銷出去,把貨款收回來,能轉的款子要盡快轉到瑞士銀行或花旗銀行,若可能,變換成金條金磚都行。另外,不可靠的工頭、技術人員和工人要盡快結清手續,放他們回家。鯤兒是知道軍情戰況的,具體的事你們三個商量好,明早你盡快趕回蘇州。你是明白人,有些事你知道自己該怎麼辦。”說完,他打量了詩雄和詩瑋一眼,歎息一聲,又說:“在關鍵問題上你們要多聽聽力琛的意見,他的工廠比我們辦得早,有經驗。”說完,便上樓到臥室裏去了。

錢昊鈞剛走出客廳,錢詩雄便又點上了一支煙,坐在沙發上,蹺起二郎腿,漫不經心地瞅著邵力琛說:“大姐夫,你要少安毋躁。日本人也要吃喝拉撒,他離得開中國人為他服務?滿族人統治了中國兩百多年,老百姓不是照樣生存?”他撅起嘴向空中吐出了幾個煙圈。待煙圈慢慢散去,才又慢悠悠地說:“你們搞實業的不懂政治。父親既然派我去跟日本人聯係,我當然就有收獲。所以,你們要聽父親的指令,不要搬廠,就地生產。這也是鬆井石根的意思……”邵力琛再也聽不下去了,氣憤地從沙發中站起身來,指著錢詩雄吼道:“你不痛心我痛心啊!好好的廠為什麼要送給日本人?你身為軍人,不去保家衛國,還說出這等渾蛋話,跟賣國賊有啥兩樣。”錢詩瑋忙站起身來勸住邵力琛,說:“大姐夫有話好好說嘛,二哥是在給你分析戰時形勢。我們在一起,就是要想出一條既能生存,又不辱我中華民族的計策來。大姐夫,隻要你的計謀高超,我們都聽你的。”“我的意見就是能西遷的都必須西遷!”“你的廠房,你的土地,你的喜王府都能遷走嗎?簡直是荒謬!”錢詩雄說著也站起身來,兩人對峙著怒目相視。錢昊鈞在臥室的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他聽見客廳裏的爭吵聲,知道事情不妙,側身對著剛上床的饒蔓麗說:“蔓麗,去勸勸他們幾個吧。”饒蔓麗是饒蔓山的二妹妹。七年前,饒蔓山生第五個孩子時,得了黃疸病,母女同時丟的命。蔓山去世後,二妹妹蔓麗填房給了錢昊鈞。比錢昊鈞小二十多歲的饒蔓麗,從金陵女子大學畢業後,就在錢府充當錢昊鈞的女秘書。錢昊鈞的許多批文和演講稿,都是出自二姨妹之手。慢慢地,錢昊鈞對蔓麗有了一種強烈的依賴感。二十五歲生日的時候,蔓麗嫁給了國民黨軍隊的一位團長彭晉彪。不幸的是,不到三年,彭晉彪就在江西戰死。蔓麗沒有給彭家生出一男半女,彭家幾個弟兄為了爭奪晉彪的撫恤金和遺產,差點兒火並了。蔓麗在彭家待不下去,饒蔓山心疼二妹,把她接到了自己身邊。去世時,饒蔓山拉著蔓麗的手,淚流滿麵地把她托付給了錢昊鈞。饒蔓山百日祭之後,錢昊鈞便正式娶蔓麗做了太太。雖然蔓麗沒為錢昊鈞生出一男半女,但錢昊鈞對她也是寵愛有加。饒蔓麗來到小客廳,對峙著的小輩們又都不聲不響地坐進了沙發裏,每個人都像鬥敗了的公雞,蔫蔫的耷拉著腦袋。蔓麗掃視了他們一眼,麵有慍色,說:“都是做父親的人了,什麼事不好商量,還像鬥雞一樣你盯著我,我盯著你。

”說著,走近錢詩雄,換了一副神情,溫婉地說:“詩雄啊,你回來得少,雅芝還在等你呢。”又淺淺一笑:“還有好多大事等著你去辦啊。現在錢家的大樓裏,裏裏外外還不都要靠著你,仰仗著你。你身體要緊啊。”錢詩雄隻比二姨媽饒蔓麗小兩三歲,自小學開始,就是由她帶著玩捉迷藏和老鷹抓小雞的遊戲,稍大一點兒,又是她帶著上的中學。從小他就對這個聰明漂亮的二姨媽懷有一種欽佩感,崇敬感,聽到她叫他離開,他很不情願地站起身來,走幾步,又回過頭來說:“聽不聽由你們。

在這個動蕩的大上海,我們隻有腳踩兩隻船,才能有逢生的希望,才能達到保廠的目的!不然的話……哼!”說完,大踏步地走出了會客廳。饒蔓麗坐下來,靠近邵力琛,說:“力琛,老頭子理解你的心思,你就按你的計劃辦吧。”又看了一眼詩瑋說,“詩瑋早就傾向你的意見了。”又轉向邵力琛,微笑著說:“你那邊的事,我和老頭子都不操心了,我們主要的精力是放在東方造船廠。這麼大的廠子,搬與不搬都是一件麻煩事。但老頭子的意思還是要你盡快在重慶收購一家廠子,也好給我們有個落腳的地方……”東邊晨曦已現。邵力琛揉了揉幹澀的眼眸,對蔓麗說:“二姨媽,你快去休息吧。天亮前我就出發回蘇州。” 第二章 五女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