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醒來,已是滿身冷汗,夢裏的情景清晰記得。他搖搖頭,一副不解的樣子:如今生活條件好了,快樂卻少了,得糖尿病、高血壓的人卻多了,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病,以前從來就沒有聽說過。自己出生的那個年代,身邊的人都死的合情合理。

如果故鄉真像夢見的一樣,那就不可思議了。老尤思謀片刻,突然一拍大腿:人做夢都是反的,好夢不一定是好事,壞夢卻一定是好事。

清晨,老尤打了一個噴嚏,這就更證實了自己的判斷:一個噴嚏是有人想呢。

越是富貴者越迷信,富貴的程度與迷信的程度成正比,他們比窮人更相信命運,比窮人更愛惜命運。老尤一輩子都不迷信,此時的他反倒婆婆媽媽了。

他終於決定:葉落歸根。

長途汽車緩緩駛入白洋澱。車窗外一幅幅畫卷已讓老尤目不暇接:方圓三百裏的大澱,綠水瑩瑩,碧草青青,荷花蓮蓬婀娜多姿,遊人如織,遊船快艇穿梭其間,戴著鬥笠的漁夫,悠閑自得,魚鷹站立其肩,警惕地盯著水麵,還有遠處嫋嫋升騰的炊煙……

老尤情不自禁地感歎:白洋澱真是變化太大了!“走遍天涯海角,還是故鄉好啊!”

他在縣城下了車。大街兩旁的店鋪飄滿了橫幅和彩色氣球,促銷的口號,沸騰的街景,令氣溫驟然升高。灑水車首尾相連,播著《鈴兒響叮當》,店主們拎著水桶和抹布,擦著自家的門窗。演出小分隊,沿路撒開,吹拉彈唱,弦索不斷。樹蔭下的象棋攤兒,十來個老叟在對弈……

走出縣城,一股清風攜著魚腥和青稞的香味,撲麵而來,頭發微微抖動著,臉上,胳膊上,癢酥酥的,很愜意。旱地上的麥子早收了,如今麥收很容易,都是機器,轟隆隆一趟開過去,就是直接拿麻袋裝麥子了。哪像當年,當年過一個麥收,簡直讓人脫層皮。玉米苗子竄起來了,棉田也粉粉白白地開了花,果樹林裏早熟的蘋果,像小姑娘的臉,粉裏透紅。澱邊的垂釣者,悠悠然,一副願者上鉤的樣子。

最讓老尤興奮的,是那些盛開的荷花,沒有蘆葦的水麵,幾乎都被鮮豔的荷花鋪滿了。他知道,鯽魚最愛在荷花下麵遊玩,隻要順著葉脈沉到根部,就會與它們不期而遇。這些野生鯽魚最好吃,肉質特別瓷實、筋道,那些靠泔水和飼料喂起來的鯽魚,根本無法與其相比。

遠處看,仿佛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青霧,風一吹,就恍惚了。遙遙的,偶爾有一聲犬吠,少頃,又沉寂下來……

故鄉到處都是祥和氣氛,做夢確實是相反的。老尤不由地在心裏感歎。

這樣的地方,最適合人居住。要真如二奎所講,在這裏給自己蓋幾間房住下來,沒準兒還能多活幾年,那就承包個養魚池,專養鯽魚,不用泔水和飼料,隻喂青稞。說不定還能找個老伴……還有呢?還有什麼?朦朧中他盼望的東西,似乎還有很多……

老尤沒有穿越自己的尤莊,而是繞路去了二奎和霞的張莊。此刻,他特別急於見他們,讓他們分享自己此時的喜悅,因為是他們為自己點亮了希望之燈。

小時候上學走過的那些路,已經不在了,但記憶仍留存在老尤的腦海裏:學生時代的樂趣多都集中在放學路上,簡直是一群自由飛翔的麻雀,嘰嘰喳喳,無拘無束。沿途那燒餅鋪、油鹽店、小作坊,那打錫壺的小爐灶、挑扁擔貨郎的哨聲、肉包子的香味、彈棉花的響聲,還有誰家出牆的杏子、誰家新築的鳥窩……都會在某一時刻和孩子們產生共鳴。那是值得紀念和想象的空間,每天都充滿歡快和新奇。

遠遠看到一座三層樓,老尤依稀記起,附近就是他上小學時的校址。那時不大的操場上豎著一隻搖搖欲墜的自製木頭籃球架,籃板裂開了一道縫。操場一角擺著兩張土坯壘起的乒乓球桌,球桌兩端一頭立一塊磚,上麵搭一根竹竿權作球網,球拍都是用木板自製的。即使這樣,每逢課間,同學們都爭先恐後,競相登場,有時還為爭先後,動起手來,那時可真是孩子……

回憶讓老尤很愉快,他直抿著嘴偷著樂,有了返老還童的樣子,佝僂的身子也直了些,便不由地加快了腳步,張莊村很快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