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在西邊熱烈地燃燒著,整個村子籠罩在紅色的霞光中。空氣裏,似乎有什麼東西慢慢發酵了,帶著一絲微甜,一絲微酸,讓人慕名地興奮和渴望。
張莊村,比老尤離開時大了差不多有一倍,如今鄉村的繁榮也是老尤始料不及的。超市、按摩房、公共健身場所、美容院、藥店、彩票出售點、農產品貿易市場,讓他目不暇接。
與之反差比較大的,是一家老牆上的大字標語,那是“文革”時期的作品。老尤不由想起當年村頭的革命標牌,電線杆上的高音喇叭,老槐樹上的吊鍾,生產隊的聚會場所……
老尤圍著村轉了一圈,才想起要找的人。
他微笑著問一青年:“請問二奎家在哪住?”
青年生硬地答:“不知道!”並用異樣的眼光上下打量他後,轉身離去。
他奇怪地又問一兒童:“小朋友,哪是二奎家?”
兒童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不知道!”並迅速跑遠,又在遠處停下來,回頭看他。
老尤非常疑惑,再問一中年人:“這村是張莊吧?”
中年人點點頭。
“那麼,二奎家住哪?”
中年人仔細端詳著這個身子已經彎曲得像弓一樣的老人,反問:“你是他什麼人?”
老尤說:“我是他幹爹。”
中年人說:“我是本村的治保主任,有什麼事跟我說吧。”
“沒什麼事,隻是從京城回來看他。”老尤說著就從兜裏掏出退休證遞給中年人,以證明自己的身份。
中年人看後,邊把退休證還給老尤,邊說:“老人家遲來一步,二奎因吸毒剛剛被強行送往戒毒所。”
老尤心裏顫悠了一下,臉上沒動聲色,他希望自己聽錯了,一雙耳朵支起來,歪向中年人,中年人又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
老尤心一緊,有熾熱的東西往上湧。他咽了口吐沫,隻覺得嘴唇幹燥得厲害,手掌心卻是汗涔涔的,忙問:“那麼霞呢?”
中年人說:“她住進了精神病醫院。”
老尤終於憋不住了,胸口一熱,咳出一口鮮血。
性格耿直的中年人,直言不諱,沒有講究一點語言技巧,一下子就突破了老尤的虛妄,也摧毀了他生活下去的一線希望。
少頃,老尤慢慢從懷裏掏出一個包,外邊仍用那塊已辨不清顏色的手帕包裹。對中年人說:“請主任務必把這個交給二奎或他的家人。”
中年人很幹脆地表示:“一定辦到!”
九
夜風遊蕩,不時傳來貓頭鷹淒哀的叫聲。
老尤曾把二奎和霞看作自己晚年的投奔,找著他們就有了歸宿。鑰匙雖然找到了,可開啟的卻是一扇空門,老尤的心一下子就涼了。
老尤踽踽獨行,後來蠕動到村外一棵歪脖樹下,環視四周,他記起來了,這一帶就是沒收他魚網、魚叉的地方。不同的是,當年的小河溝,已經變成了養魚池。
當年逮魚的情景,他還曆曆在目:他逮魚的方法有多種,常用的一種,就是在澱裏下滾鉤,這種鉤特別鋒利,魚一挨就被粘上,越動粘得越牢。魚一掙紮,水麵上的網鈴就響,逮魚的人就劃著小船去摘魚。那時,老尤總在澱邊臨時搭個棚子,鋪上麥秸,和衣而臥,去北京前,多數夜晚都是在這種棚子裏度過的……
老尤還想起小時候,在田間地頭和夥伴們追逐嬉戲、在澱裏遊水嬉戲的場景,一聲聲快活的尖叫像箭頭一樣,射進他的心裏。他麻木的心開始受到一點刺激:那時候無憂無慮,並不知道北京在哪裏,最大的樂趣就是去縣城趕集和到外村看電影。
他沒想到,四十多年後又回到原地,這也許就是人間所說的輪回吧。這也許就是天意吧,天叫他葬身於此。從小就和魚水打交道,死了也不分離,他滿意得很。對於他,打魚挖藕的人生過去了,流離失所的人生過去了,建築高樓大廈的人生也過去了,人是不能把自己的一生全背在身上的,現在他可以等死了。死很容易,不用花錢,要錢有什麼用,還惹麻煩。趁著手腳還能活動時走了多好,在踏上通往天堂的路時,走著也利索。試試他的腿腳還能動,因此滿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