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這個詼諧的場景,被突然撞入的民警破壞了。來的是小區派出所的民警。老尤一愣,民警問:“你是老尤嗎?”老尤答:“是。”民警說:“跟我到派出所去一趟。”老尤說:“我可一向奉公守法,沒犯過事啊!”民警說:“別緊張老尤,是叫你去認人。”
說話就到了派出所,一進門便看見了二奎和霞。民警問老尤:“你認識他們嗎?”老尤說:“是我親戚。”民警這才把裝著塑料瓶子和易拉罐的編織袋遞給了二奎,說:“走吧,以後注意點。”
原來,二奎和霞來看老尤,但又不知道具體住哪,就在小區亂竄,還邊撿拾破爛,被民警認定是盲流,便把他們帶到派出所。他們不承認自己是盲流,說自己有生意,到小區是來看親戚。這才叫來老尤,大家都長籲一口氣。
老尤把他們請到自己家。
在交道口一個角落裏,有兩間小屋孤獨地生存著,顯得岌岌可危,這就是老尤的家:裏屋有一張單人木板床和兩個木箱子,一個箱子上擺著佛龕。佛龕早已脫盡塵世的彩飾,還一身黃土本色。另一個箱子上放著一把竹坯編得暖壺和一台十四寸黑白電視機。這台電視,大半年前,拍一拍還能出聲出影,現在砸也沒用了,完全是個擺設。他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花三十塊錢在小攤上買的收音機。收音機還是老尤的表,隻要扭開一聽,便知道是幾點,什麼時候有什麼節目,都是固定的。牆上貼著馬恩列斯毛的畫像,隱約辨清。外屋存放著老尤當泥瓦匠時的工具……
角落裏有一個蜂窩煤爐子,爐上坐著一把鋁壺,爐下放隻鐵窩,想必那就是燉魚用的。旁邊有一隻方凳,可能是飯桌,桌上一個塑料袋裝著兩個幹裂的饃,緊挨著半碗豆腐乳。屋內陰冷、潮濕,到處都是塵土和黑色,沒有一點暖意和生機,投在窗欞上的斜陽,發出濃深的氣味。
讓二奎和霞沒想到的是,為別人蓋了一輩子房的老尤,竟然還住著這樣的房。
老尤看出倆人的疑慮,便說:“這裏很快就將改造成漂亮的居民小區,政府也定了計劃,戶主們可以分單元房,也可以享受拆遷補貼。到時,我這一輩子也就有個交待了。”
老尤沒什麼所求,冬天冷不著、夏天熱不著,有個暖和閑在的日子就知足,吃一次鯽魚燉豆腐幸福得好似過年。他想,如今什麼活都不幹,還給退休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霞遞上鯽魚,說:“快過年了,給叔拿些鯽魚。”
老尤很感動,邊沏茶,邊問:“你們什麼時候回家呀?回家給家裏人捎好。”
二奎搓著手說:“不瞞叔,我倆不想回家了,因為我們辛辛苦苦掙了一年的錢都被偷了,連躉魚的本錢都沒有了,回家沒法交待。”二奎說著一串眼淚就劈裏啪啦地往下掉,霞陪著傷感,掏出手絹幫他擦著。
老尤陪著落淚,說:“家還是要回,你們不回家,家裏肯定不放心。這樣吧,先從我這裏拿點錢,回家過年吧。”老尤說著,就從懷裏取出一個已辨不清顏色的手帕,打開後取出十張麵值一百元的現鈔。
二奎接過錢的手直抖:“說真不好意思拿叔的錢。開始想撿些破爛賣湊個路費錢,沒想到讓民警當成了盲流,還牽連得叔受驚嚇。”
老尤爽快地說:“都怪我沒說清詳細住址,害得你們讓民警誤會。”說著把錢遞過來。
二奎很激動,說:“叔真善良,賺了錢一定加倍償還。”
老尤擺擺手說:“以後見了麵別形同路人,能叫我一聲叔就知足了。”
二奎看看霞說:“這是怎麼說的叔,我們絕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天長日久見人心。”
接著,老尤又從木箱子的底層取出一塊毛毯和一隻銀色保溫杯,杯子的正麵漆著醒目的紅字“勞動模範”。老尤說:“我沒有什麼稀罕東西,這都是我當瓦工時的獎品,你們出門在外用得著。”
二奎和霞非常感動,帶著哭聲說:“叔以後要是回家,您哪也別去,就住在我們家,一定好好孝敬您。”
鄉下人活得就是好心眼,別人給自己一個好,自己就要給別人一百個好。
老尤的眼睛潮濕了,陰鬱的臉轉向窗外濃重的天際,眼睛不停地轉動,此刻他想起了家鄉。為何不想家呢,出來四十多年,就一直沒有斷過對家鄉的思念,隻是那裏已沒有任何投奔,不免讓他有些惆悵。想了片刻,便對倆人說:“好好,等拿到政府的拆遷補貼,我就葉落歸根。”
這時,老尤仔細端詳起二奎:二十大幾,中等身材,微胖,平頭,兩隻眼睛炯炯有神,精力十分充沛。便感慨地說:“我和你們的父輩沒有趕上好年月,那時澱裏的魚,多得吃不了,就是漚了肥,也不讓逮,發現有人捕魚就捆起來,脖子後邊插上大牌子遊街。連木匠、泥瓦匠外出幹活,也要向村裏繳費,否則就不分給救濟糧。現在政策好了,政府鼓勵人們勞動致富,魚的市場這麼火,你們何不在這些方麵動動腦筋,趁著年輕大幹一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