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二十一世紀,老尤退休了。

他膝下無兒無女,孤身一人。退休後體檢時查出了毛病,醫生建議他住院治療,他卻把診斷書往懷裏一揣說:“費那錢幹啥?!”

打那以後,老尤的白發越來越多,背越來越駝,身體漸顯不適,尤其晚上,總伴有咳嗽和低燒。他常常感到恐慌,退休前每天過得都很充實,幹一天活,晚上頭一挨枕頭就能睡著。突然一下子閑下來,反而覺得無所適從了,整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無抓無撓,或是望著窗外自言自語,或是麵對牆壁默默發呆。他斷定,自己將在冷清、淒苦、孤獨中死去。於是,“葉落歸根”這個成語,便漸漸從他腦海裏蹦出來,盡管在京城已經有四十多年,但仍然感到自己是異鄉人,盡管家鄉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但那裏畢竟是生他養他的地方,“狐死首丘”嘛。

老尤的家鄉在白洋澱,自幼父母雙亡,老宅在連續的暴雨中坍塌,成了流離失所的孤兒,靠鄉親們接濟上完小學。他六歲時就給別人家放牛,一個小人一年到頭,被牛虻蚊蟲叮咬得像根赤豆冰棍。長大些靠在澱裏打魚挖藕為生,後來被割除了資本主義小尾巴,沒收了魚網、魚叉等謀生工具。此後,15歲的他懷揣公社介紹信,隻身一人闖蕩京城,靠洗碗、掃地、當小跑堂、小傭工,混吃住。

他生活在底層中的底層,和人們踩在地下的泥土差不多。身高不足一米六,豁嘴,黑瘦,眼睛像雕塑家手中的毛胚,草草劃了兩條縫,還沒有來得及往細裏收拾,就住手了。鼻子倒像有些誌氣,總想往上竄,可到了中途,鼻翼卻不願意配合,開始懈怠地往兩邊爬,弄了個半截子工程。他幹活時,磕掉一顆門牙,一直未鑲,從此就豁著扇門麵。漸漸地,人們就看習慣了,如果鑲上,反倒覺得不像他了。

他沒有文化,天生就比人矮一頭;他沒有背景,不會有人提攜他;他沒有錢,長得又醜陋矮小,在女人的事情上沒有任何希望。世界爭霸、民族複興、領導人更替、明星緋聞,跟他的生活沒有絲毫關係,他每天關心的就是:吃飽混天黑。

他知道自己卑賤醜陋,微不足道,從不多話,見人隻說:早晨好、上午好、下午好、晚上好。長期以來誰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因為姓尤,都叫他老尤。

老尤膽小怕事,但好看熱鬧。比如打架、盜竊、撞車什麼的,他都想看看,一看真出事了,他又轉身跑開,邊跑還邊回頭看,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

一次,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在背後摸人家女人的屁股。人多擁擠,女人轉身時,老頭已經溜了,可巧老尤走在女人的後邊,一轉身就看見了他,他怕誤解,撒腿就跑。女人就喊:“抓流氓。”老尤剛跑出去幾十米,就被警察追上了,在派出所審了半天,最終沒有證據坐實,才把他放了。

老尤也有見義勇為的時候。比如有人在街上被自行車撞了,肇事者卻跑了,正好老尤經過,忙上前扶起老人,老人卻說是他撞的。老尤說:我連自行車都沒有,怎麼撞你?不論老尤怎麼解釋,老人一口咬定:就是他撞的,還死死抓住老尤的衣服,生怕他跑掉,叫警察來也說不清。圍觀的人也起哄:就是他撞的,不是你撞的,扶人家幹什麼,肯定心虛。老尤再次重複:我連自行車都沒有,怎麼撞人?圍觀的就說,肯定有同夥騎走了,轉移證據。他無話可說,老人要索賠,老尤叫天天不應,隻好認倒黴。可他沒有錢,就賣了500CC血。

這次抽血後,老尤暈過去了,暈過去的老尤覺得很受用,輕飄飄的,像是駕雲。看來,還是死了好哇!

當老尤醒來時,突然就想不通了:不對!他老尤再不濟,再下賤,難道還不如瞎子、啞巴?

老尤記起來了,小時候一個老瞎子領著一個小瞎子,常來村裏說書;一個老啞巴領著兩個小啞巴常到村裏打鐵,他們每天都快快樂樂,充實而自信,閑暇時,老啞巴還表演單掌斷石板、喉頭頂槍尖等絕技。看上去,生活比村裏人都有樂趣。

後來聽說,老瞎子娶妻生子,過上了安穩的生活。啞巴則憑借武藝,收了數不清的徒子徒孫,每當他生日那天,來給他拜壽的,就得擺幾十桌。

自己雖然長得醜陋,但畢竟是一個健全的人哪!一定要活出個人樣來!

他老尤雖然矮,黑,醜,愚,但有許多可貴之處。他真誠、善良,能吃苦受累。終於有一天,他有了屬於自己的天地。18歲時,不當跑堂了,跟人學起了泥瓦匠,從擔水和泥開始,埋頭苦幹,虛心好學。他每天出工最早,等其他工友來了,他已經把工具、水泥、石料、磚瓦等配備齊全。那是他打下手的習慣,下工後收拾,也全都歸他,後來當了師傅仍然如此。每天收工後,他都滾得和泥猴一樣,第二天照常,從來不偷懶耍滑。隻要一幹活兒,就什麼都忘了,專心把活兒幹好。他喜歡和泥、抹灰、砌磚頭,把瓦刀使得上下翻飛、得心應手,抹漿、刻線、剔花,無所不能。那把瓦刀在他身上,竟然就變成了一雙妙手,伸縮自如,靈活乖巧。漸漸地,他熟練掌握了這門手藝,從壘小廚房、小作坊,到蓋居民小區、會館和禮堂,成了名符其實的行家裏手。由於他吃苦耐勞,做活兒仔細,在建築業享有很高聲譽,21歲時被建築公司招收為正式員工。此後,老尤幾十年沒有休息過一天,瓦刀從未離過身,靠著驚人的毅力和永不服輸的韌勁,成了首都建築公司響當當的八級瓦工,一直幹到退休才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