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酒瘋子(34)(2 / 2)

吃過晚飯,二曼搶著要洗碗。小梨攔住她,叫她坐下。二曼就重新坐下。

一雙眼睛,忐忑地望著小梨。小梨看她局促的樣子,知道是嚇住她了,便東一句西一句,扯起了家常。怎麼說呢,對這個外甥女,小梨喜也不是,惱也不是,有那麼一點恨鐵不成鋼。照說,在城裏這麼多年了,好歹也算念了大學,怎麼竟還是這個樣子呢?生澀的,寒縮的,不舒展的,帶著鄉下女孩子特有的村氣。就說眼下,即便是穿著小梨的家居服,米白的棉麻裙褲,雪青吊帶小背心,頭發呢,隨意地綰在腦後,看上去倒是清新家常,但也不知怎麼一回事,總叫人覺得不像。小梨同她說著話,問起家裏的一些農事:玉米快收了吧,還要澆幾水?棉花怎麼樣,統共摘了幾噴?今年雨水大,河套裏的紅薯花生,倒有福了——會不會,雨水太大了?豈料,二曼竟是一問三不知。小梨歎口氣,隻好問一些學校裏的事。也不怪二曼,如今的孩子,誰還關心莊稼的事呢?也不光是孩子,即便是芳村的那些大人們,一顆心全在打工掙錢上,莊稼們,是早就不在他們眼裏了。

說起學校的事,二曼的神態活潑了許多。小梨趁機說,曼啊,你是怎麼想的?小梨說我是說工作的事。二曼正說得高興,冷不防備,一下子便怔住了。

小梨說,曼啊,怎麼想的?是真的——想來北京?二曼低著眉,怯生生地,又是堅決地,說反正,我不想回芳村。小梨長歎了一聲,說曼啊,是這樣啊曼。小梨說你姨夫不在,就咱娘倆,咱們直來直去,不繞彎。小梨掰著指頭,說你看啊曼:一、咱是本科,三本,那個學校,你也知道,北京是什麼地方?

一塊磚掉下來,能砸死倆博士;二、咱是女孩子,在就業上,女孩子就不占優勢,也甭怨什麼性別歧視,這是現實;三——小梨停下來,又長出一口氣,說這三,咱學的是計算機,小姨雖說在北京有些年了,但也就是這小圈子裏有幾個人——隔行如隔山哪。二曼看著小梨那一堆亂七八糟的手指頭,愣住了。這一頓大鍋菜,看來不是白吃的。小梨看她怔怔傻傻的樣子,有些不忍,便說曼啊,要不這樣,你看,你想不想再考考研?話一出口,小梨便後悔了。考研,大姐哪裏還有力氣供她讀研?!這幾年大學勉強讀下來,已經是一屁股債了。

況且,就算是供得起,碩士讀完,還要不要讀博?這樣讀來讀去,幾時是個了呢?一個女孩子家,就算咬牙讀到了博士,嫁人可就更難了。小梨看著二曼那一臉茫然的樣子,不知怎麼就動了氣。小梨說我看這樣,讀研的事,你就不要考慮了。倒不如回石家莊,或者,幹脆回大穀,找個工作,好好嫁人,倒是正經!小梨深吸一口氣,咬牙道,好歹讓你爹媽沾上點光,也不算白白供你一場!

床頭的鬧鍾滴滴瀝瀝走著。仿佛窗外的雨滴,簡直是連成了一條線。窗子半開著,夜風濕漉漉地吹進來,把薄紗的窗簾吹得一揚一揚。小梨睡不著。

二曼關在屋子裏,一直沒有出來。也不知道睡了沒有。或者是,偷偷地哭了一場?今晚的談話,也可能是,太——匆忙了一些。二曼才剛來幾天?還有,有一些個話,好像是,說得也有些重了。到底不是親娘倆,隔著一層肚皮,說話就得講究些。還有一條,自己早早離開老家,對她這個小姨,看來二曼是有那麼一些懼意。從小到大,見麵的次數終究有限。一大家子,人來人往的,小梨哪裏在意過她這個小丫頭片子?!對於二曼,她這個小姨,恐怕也隻是大人們嘴裏的一個傳奇吧。小梨是傳奇故事裏的女主角,也是他們這些孩子的教科書。而今,教科書有血有肉地站在麵前,咬牙切齒地,說了那麼一大通性命攸關的話——這孩子是個老實疙瘩,怕是被嚇著了吧?

乃建還沒有回來。幸虧乃建不在。怎麼說呢,跟乃建這麼多年,在老家的人事上,小梨總是嘴硬得很。這不是麵子不麵子的問題,自家夫妻,也談不上這個。可是,在乃建麵前,小梨從來不肯說芳村半個不字。記得,第一次帶他回芳村,乃建興奮極了。看著大片大片的玉米棒子,金山一般堆了一院子,稀罕得什麼似的。左鄰右舍,都來看翟家的北京女婿。嘁嘁喳喳的,議論著他的相貌,他的做派,他那字正腔圓的一口普通話。乃建倒是大方得很。按照小梨的吩咐,一口一個“嬸子”,一口一個“大娘”,笑眯眯的,一點都不認生。

他坐在翟家的老榆木太師椅上,吃著新鮮的煮花生、煮毛豆、紅瓤白瓤的大山藥,直說好吃,好吃。芳村人把紅薯叫做山藥。那時候,正是秋天。天空高遠,亂飛著一塊一塊的閑雲。

立秋都好幾天了,還是悶熱。都說節氣不饒人,看來也信不得。小梨從地鐵裏出來,人好像一腳跌進熱湯裏。大街上,人們都皺著眉,緊著臉,走得匆忙。太陽煌煌地照下來,金影銀影交錯。北京槐蔫蔫的,仿佛要睡去了。這個夏天,真是煎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