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乃建午休,二曼也關在自己房間裏,不知道在忙什麼。小梨關了客廳的玻璃門,歪在沙發上想心事。方才在電話裏,大姐繞來繞去,閑話說了一籮筐。說起那一年,小梨兩歲吧,她背著小梨,去田裏割草,被一隻大狗追得跑掉了鞋。還有一年,青草鎮唱大戲,人真多啊,一個沒抓住,把小梨的小手撒開了。當時就嚇哭了,怕回家挨打。那時候大姐才多大?也就五六歲吧。還有一回,小梨在縣裏念書,大姐和姐夫去看她。那時候,大姐新嫁不久。很多年之後,小梨還記得,那燒餅夾肉的滋味。蛤蟆大張嘴,芳村人都這麼叫。大姐壓低嗓門說,她找人算過了,二曼銀盆大臉,娘娘命,芳村留不住。小梨聽了,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銀盆大臉,便是娘娘命。那麼她小梨呢?小梨偏偏生了一張瓜子臉,小梨是什麼命?難不成,小梨就該是丫頭命?村子裏那個別扭媳婦,號稱半仙的,她的話,大姐也敢信。真是鬼迷心竅了。大姐卻說,不是別扭媳婦,是小辛莊的,靈得很。梨啊,你不知道,找他算的人擠破頭。仙家說了,二曼這閨女,命強,有貴人相助。
貴人。這個貴人,便是她小梨了。大姐念書不多,說話卻是有水平的。村裏人都說,大杏,你怕啥?有小梨哩,小梨恁大本事,還能不管她外甥女?大姐一麵說,一麵看著妹妹的臉色。這些老土鱉,他們知道什麼?小梨也不認識中央的,真是胡唚!大姐說這話的時候,把一碗熱騰騰的餃子遞到她手心裏,她隻有接過來,埋頭吃餃子。是她愛吃的豬肉茴香餡。大姐進進出出的,還在往這屋端飯菜。這年糕,你嚐嚐。如今人們都不種黍子了,黃米難找,我跑了好幾個集,最後還是在小劉莊叫我碰上了,你說巧不巧?小梨看著那一碗年糕,黃澄澄的米,紅彤彤的棗,堆得尖尖的,仿佛馬上就要從碗裏溢出來了。
大姐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她吃餃子,吃年糕。餃子肉多油大,有點膩。年糕燙極了,不小心就把舌頭燙了。
胡同裏,不知誰家的孩子在點炮,劈劈啪啪,劈劈啪啪,把電視的聲音都給蓋過去了。芳村的春節,到底比北京熱鬧。小梨出來去廁所,卻聽見姐姐在廚房裏說話。低低的,像是在跟誰吵架。小梨沒在意。回屋裏的時候,看見大姐在廚房門口洗菜,一雙手凍得胡蘿卜似的。聽見動靜,猛一抬頭,眼睛也是紅紅的。見是小梨,趕緊展顏一笑,說,還不快進屋去,外麵多冷!
辦公室小史來電話,通知下周二開會,去北戴河。中層以上必須參加。小梨嗯嗯啊啊應著,心裏琢磨著找個什麼借口請假。二曼在,她怎麼可能出差呢?乃建也不是個會伺候人的。二曼呢,又人生地不熟。她一走,家裏非得全亂套。一個姨夫,一個外甥女,雖說是至親,但終究不是自家骨肉,少了她這個小姨,總覺得不像。還有一條,小梨不願意去想。係統的會議,一定有老鞠,老鞠是領導嘛。可是,這個時候,小梨最不想見的人,便是老鞠。
晚上,乃建有應酬。平日裏,乃建的應酬並不多。乃建喜歡清靜,這是其一。其二呢,乃建所在的文化單位,是一個清水衙門,雖則是公務員身份,仕途可期,但是乃建這個人,有那麼一點老北京人的通病。老北京人,往往是,怎麼說,胸無大誌。他們見得多了,對什麼似乎都見慣不驚。自然了,也有例外。比方說,老鞠,從老北京的大雜院裏一路殺出來,從勤雜工做起,一直做到單位一把手,正局。有意無意地,小梨會把這些個案例說給乃建聽,是鞭策的意思,也是一種勸勉。別人行,乃建怎麼就不行?乃建讀過多少書!家裏那整整一麵牆,都是乃建的書櫥。巍峨堂皇,看上去簡直唬人。被小梨的勵誌故事弄煩了,乃建偶爾也有反抗。乃建的反抗就一句話,讀書就是為了升官發財?笑話!
小梨一時氣結。然而,漸漸地,小梨也就把自己勸開了。小梨不是一個鑽牛角尖的人。乃建這樣的男人多好啊,甘蔗哪有兩頭甜?小梨的一句口頭禪便是,我們乃建啊——胸無大誌。是自嘲的口氣,又滿足,又不足。
晚上,娘倆兒吃了一頓家鄉飯。小梨買了豬肉、粉條、豆腐、丸子,燉了一回大鍋菜。乃建不在,小梨就越加放肆些,一燉燉了一大鍋。對於小梨的大鍋菜,乃建的評價是,開玩笑。說的時候笑眯眯的,是開玩笑的口氣,言下之意卻是,這也算菜?開玩笑。說起來,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一頓飯嘛。
可是,小梨卻覺出了不舒服。更讓她不舒服的是,這大鍋菜,乃建不吃也就罷了,妞妞竟然也不吃。這就嚴重了。小梨覺得,他們父女兩個,簡直是故意!
簡直是跟她作對!簡直是!還有,小梨給家裏電話的時候,那一口芳村土話,他們簡直是笑死了。可恨!實在是可恨!聽他們爺兒兩個,一大一小,一口的京片子,小梨恨得直錯牙。然而,慢慢地,小梨也就妥協了。打電話的時候,盡量關上門,兩不相擾。大鍋菜呢,不做就是了。但是不做不等於不想。因此,這一回,有二曼在,小梨藏在心裏那點想法便又悄悄醒了,探頭探腦。乃建,自小在京城長大的這位爺,他懂得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