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岡山和廣島之間有個叫尾道的小城鎮。我和父母親來到這個沿海小鎮,本來隻想歇一下腳,結果一住就是七年。在那裏,我上了鎮上唯一的一所市立女校。女校裏有一個不大的圖書館,館裏陳列著《奧之細道》、《八犬傳》以及吉屋信子女士的《閣樓上的兩處女》等作品。學校的每間教室和宿舍裏都有一個可以眺望到優美風景的窗戶,唯獨圖書館很陰暗,還存放著啞鈴、鐵圈等運動器具。所以,圖書館裏總是冷冷清清。我在這裏讀了傑克·倫敦的《白牙》(White Fang)和鈴木三重吉的《瓦》等。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孩兒,平平常常地把這些作品看了一遍,這就是我當時平凡的日常生活。父母整天走街串巷賣雜貨,有時候還住在外麵。我不願一個人孤零零待在家裏,所以,從入學到畢業的四年時間裏,我幾乎都是在那個陰暗的圖書館裏度過的。我是一個毫不引人注目的學生,也沒有任何好朋友。我笨拙執拗,沒有刻意交朋友也是極其自然的。二年級的時候,我在音樂教室第一次聽到了《茶花女》中的歌曲,新來的音樂老師龜井花子給我們放了一段唱片。“啊,朋友們,美酒能使我們陶醉……”我雖然不懂音樂,但那麼優美的歌詞,讓我熱血沸騰。上高年級以後,我開始讀“維特叢書”新潮社出版的一套外國文學作品翻譯叢書。。《曼儂·列斯科》(Manon Lescaut)、《保羅和維爾貞妮》(Paul et Virginie)、《卡門》、《少年維特的煩惱》等等,我沉醉在那套小巧的橙紅色書本裏。
我們的任課教師裏有位森要人老師,五十多歲,一到下雨天,他就給我們朗誦詩。其中有萊蒙托夫這樣的詩句:
宛若獵人手中的長矛
小舟化作綠色
飛馳在海麵上還有海涅、艾興多爾夫(Eichendorff)、諾瓦利斯(Novalis)、卡爾·布塞(Carl Busse)等詩人的詩。雖然我已經忘記這些外國詩人都寫了些什麼詩,但是老師的朗誦讓我內心感到溫暖。其他學生都拿著筆記本記,隻有我一個人閉著眼睛,聽得入迷。比昂森的詩和普希金的《夜鶯與玫瑰》這首詩的名字由於語言優美,我還記得。自然而然地,我喜歡上了詩。大概當時自以為可以盡情表達喜怒哀樂的詩好寫,那時候我就開始寫一些不著調的風景詩自娛。
大正十一年(1922)女校生活結束以後,我和社會上的普通女孩兒一樣,漫無目的地隻身來到東京。火車噴出的煤煙使我患上了眼疾,半年沒有好。生活的不如意,加上沒有人生目標帶來的焦躁使我困惑不堪。半年後,父母也離開尾道,來到了東京。到了東京後,我連一本雜誌都沒看過,也不想看。大正十一年秋天,我終於找到了工作,在位於赤阪的小學新報社寫封帶,日工資七角錢。我在東中野的川添租了一個粗點店的二樓,和父母一起生活。那個點心店四周都是農田。從那個時期開始,我過上了一種與“文學自傳”毫不沾邊的工作,整日為生活奔波勞作。因為報社工資太低,我轉到證券行當辦事員。日本橋一帶有個千代田橋,在白木屋旁邊,處於繁華地段。橋旁邊有個名叫日立商會的證券行,我就在那兒工作,月工資三十元。但是,好景不長,隻幹了三四個月就被炒了魷魚。最終,我和父母在神樂阪、道玄阪一帶擺起了賣雜貨的夜攤兒。開始我還抹不開麵子,後來漸漸習慣了,我就和父母分開,自己擺了個夜攤兒。在寒冷的夜晚,我抱著暖暖的手爐,著迷地讀著舊書。我讀書屬於亂讀,沒有章法。但不知道為什麼,加能作次郎寫的《下霰的日子》卻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即使現在我也認為加能作次郎先生是位好作家,特別是我讀到他曾經在肥牛餐飲店裏當過看鞋的,就更加感動。那時,我很喜歡新潮社出版的《文章俱樂部》雜誌。室生犀星先生有喜好晨浴的習慣,我也是從在舊書店買來的《文章俱樂部》裏知道的。我記得那本雜誌上有一張室生先生肩上搭著浴巾、滿臉怒氣的照片。我非常喜歡室生先生的詩。大正十二年(1923)遇上地震,我和父母離開東京,暫到四國地區避難。我的生活暗淡,總之是個沒有目標、沒有熱情的女孩子。我們一家居無定所,從這個客棧輾轉到那個客棧。母親經常數落我,說我是多餘貨。大正十三年(1924)春天,我又一個人回到了東京。我在賽璐珞工廠當過女工,在毛線店賣過毛線,還在某區公所前麵替人代寫文書的地方幹過幾天。經人介紹我認識了鬆井須磨子他們劇團的田邊若男先生。認識沒多久,我就和田邊先生結婚了。雖然我們隻有兩三個月的同居生活,但是在短暫的婚姻生活中,經田邊先生介紹,我認識了不少詩人。萩原恭次郎先生、壺井繁治先生、岡本潤先生、高橋新吉先生、友穀靜榮女士等,都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他們充滿朝氣,寫著無政府主義的詩。那年夏天,田邊先生和我分手,我和友穀靜榮編輯出版了一本名為《二人》的同人詩刊。因為現在手頭沒有資料,當時雜誌都刊登了一些什麼詩,我已經記憶模糊,但我清楚地記得,辻潤先生曾給我們寫過對佛祖大加讚美的詩。本鄉的肴町有個叫南天堂的書店,二樓是個法國餐廳,當時每天晚上都有一些文人聚集到那裏。我就是在那裏認識辻潤先生、宮島資夫先生、片岡鐵兵先生等人。和田邊分手後,我一個人又無法生活下去了,就在神田的咖啡館找了一份工。那個咖啡館裏的樂器不是鋼琴而是大正琴,可想而知收入並不高。《二人》也因為資金短缺,隻辦了五期就停刊了。友穀靜榮是個很有才華的人,當時還為新感覺派的雜誌《文學時代》應當是《文藝時代》,可能是作者的筆誤。 做一些輔助性的編輯工作。我則寫過一些童話,這些作品隻是為了樂趣而寫的,根本沒有市場。
那段歲月對我來說是最苦的。一天,我去拜訪住在菊富士飯店的宇野浩二先生,向他請教。宇野先生在被窩裏對拘謹地坐在那裏的我說:“你就像說話那樣寫就行。”這是我唯一一次拜訪宇野先生。不久我和野村吉哉先生結為連理。野村很早就在詩壇嶄露頭角,年僅二十就在《中央公論》上發表了論文。同期,我收到了草野心平先生從上海寄來的薄薄的同人雜誌。那時候我們住在世田穀的時候,尚未成名的平林泰子披著紅披肩來我們家作客。為了“不輸給”我,當時泰子沒少努力。我和野村先生一起生活了兩年左右後分手了。我又回到咖啡館當女招待,晚上就住在店裏。後來,我厭惡了咖啡館的工作,便搬到同樣回歸獨身生活的泰子租住的房子裏,和她擠在那個煙酒店的二樓,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那時候,我加入了一個名叫“無產婦女同盟”的團體,但是對這個團體我卻無所適從。我在寫童話的同時,開始從創刊號就給《文藝戰線》寫詩,我的童話也偶爾有了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