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欣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說下午五點前後來訪。阿欣算了算,他們有一年沒見麵了。她放下電話,看看表,離五點還有兩個小時。在這兩個小時內最重要的是先去泡個熱水澡。阿欣叮囑傭人早點兒準備晚飯,然後匆匆忙忙去了浴池。她把自己慢慢地浸泡在熱水池裏,暗自想,我一定要比上次見他時顯得年輕,如果讓對方覺得我老了,我就輸了。從浴池回來,阿欣馬上從冰箱裏取出冰塊,砸碎了以後用兩層紗布包好,坐在鏡子前,用冰均勻地按摩麵部。十分鍾後她的麵部漸漸泛紅、發麻,以致幾乎失去知覺。五十六歲這個年齡,刺痛著阿欣的心,但她認為女人的年齡經過長年修煉是可以掩飾的。她拿出珍藏的進口麵霜,抹在臉上。鏡子裏映出一張死人般蒼白的女人衰老的麵容,正瞪大眼睛看著她。妝化到一半,阿欣突然對自己的臉感到一陣厭惡。曾經被印在明信片上的自己當年那婀娜美麗的身姿浮現在眼前。她掀開裙角,凝視著大腿上的肌膚。它不再有從前的豐潤,皮膚軟塌塌的,顯出細細的靜脈血管。唯一讓她感到安慰的是這雙腿還沒有變得幹癟,它們緊貼在一起時中間仍然紋絲不差。洗澡的時候,阿欣愛坐得端端正正,往大腿間的凹處淋些熱水。溫熱的水積在凹處,讓她心裏感到平靜,撫慰著衰老帶來的焦慮。“我還能吸引男人”,阿欣覺得這是她人生唯一的希望。她分開雙腿,像一個毫不相幹的人一樣撫摸著自己大腿內側,那裏的皮膚像浸了油的鹿皮一樣光滑柔軟。阿欣想起西鶴的《讀伊勢物語周遊列島》井原西鶴(1462—1693),日本江戶時代著名的小說家,人形淨琉璃劇作家。中描寫的兩個美麗的女人,彈三弦的阿杉和阿玉。書中“伊勢觀景”一段中有這樣一個場麵: 彈三弦的阿杉和阿玉麵前張開了一張紅色的大網,人們做從網眼裏往她們身上扔錢的遊戲。阿欣痛感,罩在紅色大網裏的、宛若浮世繪般的美貌早已離自己遠去。年輕的時候,她從骨子裏追求金錢,眼裏沒有其他東西。而隨著年齡的增長,特別是經曆過悲慘的戰爭之後,她覺得沒有男人的日子空虛渺茫,無依無靠。年齡讓自己的美麗一點點發生變化,時光流逝中,美麗有了和從前不同的風韻。有些人年齡越大,穿得越花哨。但阿欣不會去做那種蠢事。她討厭那種莫名其妙的裝扮,年過五十、知天命的女人卻要在扁平的胸前戴上項鏈,穿上像襯裙的大紅格子裙和又寬又大的白綢子襯衫,頭上還戴一頂帽簷寬大的帽子來掩飾額頭上的皺紋。她也不喜歡在和服的領口裝飾紅色,那是下層妓女才慣用的低級趣味。
直到今天這個時髦的年代,阿欣沒有穿過一次洋裝指和服以外的西方式的服裝。。她身著一襲藍底白色圖案的深藍色夾和服,配上素白的縐綢領和淡黃色腰帶,淺藍色腰帶結在胸部以下係得規規整整,絕不袒胸露懷。她還發明了一種和服的西洋式漂亮穿法: 讓胸部隆起顯得豐滿,腰部纖細,腹帶緊裹下腹部,再在臀部墊上一層薄薄的絲棉墊子。阿欣的頭發本來發黃,配上雪白的皮膚,一點兒不像五十多歲女人的頭發。再加上她個子高,和服下擺比一般人短,所以整個人顯得幹淨利落。每次和男人見麵,她都是這樣一身職業化的素淡打扮。穿戴好後,她還要在鏡子前品五勺一勺大約零點零一八公升。冷酒。當然喝過酒後她從來沒有忘記仔細刷牙,去掉嘴裏的酒味。對阿欣的肉體來說,少量飲酒比任何化妝品都有效。當酒勁兒稍稍上來的時候,她眼圈微紅,大大的眼睛明亮濕潤,略顯蒼白的化妝和甘油調好的麵霜掩蓋住的麵部肌膚的光澤,會像大地回春般煥發出光彩。她的雙頰塗著上等的深色胭脂,通身上下隻有嘴唇是紅的。阿欣平生沒有染過指甲,特別是上了年紀以後就更不染了。老女人染過指甲的手上跳躍著欲望,暴露出貧瘠和滑稽可笑。阿欣護理雙手時隻用乳液均勻地拍打手背,指甲修剪得不能再短,再用一塊呢絨磨光。她喜歡在若隱若現的和服內衣袖口使用淺淡柔和的色彩,內衣的圖案是天藍色和桃紅色洇然交錯的斜紋。香水用嬌媚的甜香型,從肩膀一直抹到上臂,並且要抹擦進皮膚。再犯糊塗,她也絕不會把香水往耳垂上抹。阿欣不想忘記自己是個女人,如果讓她變得像一般老太婆那樣邋遢,還不如讓她去死。“薔薇壓枝頭,他人難以信;繁花沉甸甸,恰似我芳心”日本近代著名浪漫主義女詩人與謝野晶子(1878—1942)的短歌作品。。阿欣很喜歡這首據說是一位著名女詩人作的詩。她不能想象沒有男人的生活。看著板穀拿來的薔薇那粉紅色的花瓣,花兒的奢華讓阿欣舊夢重溫。看著遙遠的往日風俗、自己的趣味和歡樂在一點點發生著變化,阿欣感到高興。每當獨枕孤眠、半夜醒來時,阿欣就扳著指頭悄悄數著自己當姑娘以來交往過的男人。那個人和那個人,還有這個人。對,還和他……這兩個人我先遇見的是哪一個呢?是他?還是他?……這時的阿欣就像在對著陳年積攢的灰塵唱歌,她的心被嗆得喘不過氣來。有時候,想起某個男人,她還會因為和他分手的方式流下眼淚。對每一個男人,阿欣隻喜歡回憶與他們相識的過程。阿欣以前讀過《伊勢物語》,和書中“從前有個男人”的描寫一樣,她心裏藏著許多回憶,獨臥空床、似睡非睡之間,想想曾經擁有過的男人也會給她帶來快樂。田部今天的電話大出阿欣的意料,那心情就像看到了一瓶極品葡萄酒。田部不過是受了回憶的驅使才來的,他是懷著一種尋覓過去的傷感,來這裏玩味愛戀燃燒後的遺跡。我不能隻站在野草茫茫的瓦礫上歎息,也不能露出任何衰老和生活環境不佳的痕跡。謙恭有禮的態度至關重要,還必須營造一種能使兩人沉醉在親密的二人世界裏的氛圍。我要讓他覺得自己的女人還是那麼美麗,讓他永遠感到餘味無窮。阿欣有條不紊地打扮停當,站在鏡子前麵檢閱自己即將登上舞台的身姿,看看是否還有不到位的地方……然後她來到飯廳,傭人已經擺好了晚飯,味道清淡的醬湯、醃海帶和麥飯。阿欣和傭人麵對麵吃完晚飯,打開一個生雞蛋,一口把蛋黃喝了下去。阿欣很少給來訪的男人準備飯菜,她從沒想過精心準備一桌茶飯,告訴男人是自己親手做的,而讓對方誤以為自己是個可人的女人。阿欣毫無興趣做一個家庭型的女人。因此,她沒有任何理由在自己根本不想與之結婚的男人麵前,裝出一幅賢內助的樣子討人歡喜。以阿欣的這種作風,衝她來的男人都要給她帶來各種各樣的禮物。阿欣覺得這理所應當,她從來不和沒錢的男人打交道。窮男人是最沒有魅力的。戀愛中的男人不知道刷掉西服上的灰塵和頭屑,或者穿著掉了扣子的襯衣,會讓阿欣突然間感到厭惡。阿欣覺得戀愛這件事本身就好像是在製作一件藝術品。年輕的時候,人們都說她長得像赤阪的萬龍本名田向靜(1894—1973),著名藝伎,被稱為明治末期日本第一美女。。阿欣曾見過一次已為人妻的萬龍,的確是個令人心蕩的美麗女人,阿欣為她的完美歎息不止。從萬龍身上阿欣領悟到,一個女人要想永遠保持美麗,沒有錢是萬萬不行的。阿欣當藝伎的時候才十九歲。那時候她並沒有什麼藝術專長,單憑一張漂亮的臉蛋兒當上了藝伎。當時有一個來周遊東亞的法國老紳士把阿欣招進他的公館,稱阿欣是東方的瑪格麗特·戈蒂埃法國作家小仲馬小說代表作《茶花女》中的女主人公。,對她寵愛有加。阿欣自己也以茶花女自居。雖然老紳士床上的表現平平,但對阿欣來說,卻是難以忘懷的。他叫米歇爾,從年齡上推測,現在大概早已葬身於法國北部的某個地方。米歇爾回到法國後曾給阿欣寄來過一個鑲滿蛋白石和鑽石的手鐲。這個手鐲阿欣一直保存著,即使在戰爭最困難的時期也沒有脫手。與阿欣交往過的男人後來都成了大人物,但戰爭結束後大都沒了音訊。人們風傳阿欣積攢了頗多財富,實際上她既沒想過經營酒館或飯店,也沒有人們說的那麼有錢。她隻有在戰爭中沒有燒毀的房子和熱海的一處別墅。別墅名義上是她妹妹的,戰後她看準機會賣掉了。無所事事的女傭阿娟是個啞巴,是阿欣的妹妹介紹來的。阿欣的生活也比人們想象的簡樸。她不愛看電影不愛看戲,也不喜歡在大街上閑逛。她不想讓別人看到她在光天化日之下顯露出的老相。明媚的陽光無情地將老女人的悲慘暴露無遺,再華貴的服飾在陽光下都會顯得蒼白無力。阿欣滿足於庇蔭處花朵一樣的生活,也滿足於自己的愛好,那就是看小說。曾有人勸她領養一個女兒,老了以後好有個盼頭,可阿欣對“老了以後”雲雲感到極為不快。她至今獨身一人是有個中緣由的。阿欣沒有父母。她隻記得自己出生在秋田縣本莊附近的小砂川,五歲的時候被領養到東京,從此姓了相澤,成了相澤家的女兒。養父相澤久次郎跑到大連做建築業,在阿欣上小學的時候,斷了音訊。養母叫律,是把理財的好手,她炒股票、蓋出租房。那時候她們住在牛込的槁店,說起槁店的相澤家,在牛込是無人不曉的有錢人家。當時神樂阪有家老字號的和式布襪店,老板有個漂亮的女兒叫町子。這家襪店和妙雅屋東京一家有名的日本式布襪店。一樣頗有來曆,說起辰井的布襪,靠山建起的那些大宅院裏的人們也無不讚譽。辰井店門上掛著深藍色門簾,寬敞的店麵裏擺著縫紉機,梳著桃形發式、露出黑底白道的絲綢衣領、腳踏縫紉機的町子,深受早稻田大學學生們的青睞。據說那些學生常來買布襪並留下小費。比町子小五六歲的阿欣在當地也是出名的美少女,人們都說神阪町有兩個小町小野小町,日本平安初期以美貌著稱的女詩人。姑娘。阿欣十九歲的時候,一個男人開始出入相澤家,據說是合百的叫鳥越。相澤家從此走了下坡路,養母律染上了酒癮,阿欣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過著灰暗的生活。因一個不經意的玩笑,阿欣遭到了鳥越的強暴。她抱著破罐破摔的心情從相澤家跑出來,並從赤阪的鈴本家出道當了藝伎。也正是在這個時候,辰井家的町子穿著和服盛裝登上了日本製造的第一架飛機,飛機墜毀在洲崎原。一時間,各家報紙爭相報道,鬧得沸沸揚揚。阿欣以欣也的藝名出道不久,她的照片就上了講談社的雜誌,進而成了風行一時的明信片。現在這些雖然都已成了如煙往事,阿欣也變成了一個年過五十的老女人,但是,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走過了漫長的人生道路,有時候又覺得過去的還隻是短暫的青春。養母去世以後,所剩無幾的財產被阿欣來到相澤家後出生的妹妹輕而易舉地全部繼承,抵消了阿欣對養育她的相澤家的責任和義務。
阿欣認識田部是澄子夫婦還在戶塚經營學生公寓的時候。那時候,太平洋戰爭剛剛爆發,阿欣和結婚三年的丈夫離了婚,在澄子的公寓租了一間房子,悠閑度日。她在公寓的餐廳認識了經常碰麵的大學生田部,年齡相差與母子無幾的兩人不久就發展成了掩人耳目的關係。那時已經五十歲的阿欣看上去還很年輕,在不知情的人眼裏也就是三十七八的樣子。兩道濃眉使她的臉龐格外嬌媚。田部大學畢業後馬上當上了陸軍少尉,到了部隊。當時他的部隊駐紮在廣島,阿欣還去看過他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