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附錄:兩個隨筆文學自傳(2 / 3)

那一時期,我還常去德田秋聲先生家。先生一點兒都不嫌棄我寒酸,無論什麼時候他都出來見我。我還向先生討要過四十元錢,這使我至今慚愧萬分。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的小說拿給先生,卻請先生看過我每次搬家都帶在身邊的、發黃的詩稿。(說起來都有點兒像是編造。)讀了我的詩集後,先生摘下眼鏡,掉下了眼淚。那一刻,我想,我願意在先生家當一輩子傭人。“好詩!”隻這一句話,給了自暴自棄、甚至不想活的我多大的勇氣啊……!我實在太高興了,一天晚上偷偷在先生家門口放了一個西瓜。那時候,先生經常帶我和順子,還有一個常來先生家的青年去散步,請我們吃年糕小豆湯。後來我才知道,那個青年就是窪川鶴次郎先生。我獨自一人的時候,經常去德田先生家。先生請我吃飯,帶我去聽相聲。我還記得,有個寒冷的冬夜,我和先生去拜訪深尾須磨子女士,結果撲了個空。現在想起來,把我帶上現在這條路的應該是德田先生。

昭和元年(1926),我和現在的丈夫結了婚。我退出《文藝戰線》,單槍匹馬,一心一意地寫一些雜七雜八的作品。沒有才華的人,隻有靠努力。從這一年開始,我才終於開始想要認真地寫點兒東西。結婚以後,我的生活竟比以前還要困難好幾倍,經常沒錢買米。一年當中,我丈夫給國技館畫三次背景畫,我可以賣掉兩三篇雜文,我們就靠這些收入生活。

那時候,我已經無法寫詩了,卻寫了六大本日記。當時長穀川時雨女士創刊了《女人藝術》雜誌,我的這些雜記從第二期開始,陸續被刊登在《女人藝術》上。三上於莵吉先生對我給予了極大的肯定,對此我非常感謝。——這段時期我迷上了菲利普菲利普(1874—1909),法國小說家,作品多描寫平民生活。,他年輕時的信件讓我感受到一種刻骨銘心。我像山洪暴發一樣開始胡亂寫一些不知有無人要的稿子。《清貧記》就是在這一時期寫成的。如此亂筆塗鴉的時期,可說是空前絕後。昭和四年(1929)夏天,我連夏季的單衣都賣了,整天穿著一件紅色的遊泳衣度日。當時我們住在堀之內一個墳地附近,有個很大的院子,在家不穿衣服也沒什麼可避諱的。一天,一個提著大皮包的紳士來找我。不巧,我正穿著紅遊泳衣,在說不清是廚房還是房門口的那塊地方洗衣服。我用很不禮貌的口氣問:“你有什麼事?”那紳士遞過一張名片來說:“我是改造社的。”我為自己近乎赤裸的打扮麵紅耳赤,沒有衣服可穿,我隻好找了一塊毛巾搭在腿上,坐在廊簷上向來者寒暄問候。這位紳士就是改造社的鈴木一意先生。

那年秋天,我的《九州煤炭街放浪記》在《改造》十月號上刊載,當時的興奮簡直無法用語言表達。報紙上登出廣告的時候,我把十月號上的作者名字記得滾瓜爛熟。創作一欄用大號鉛字印著久米正雄的《我親愛的人》。此外有森田草平的《第四十八個人》、穀崎潤一郎的《卍》、川端康成的《溫泉旅館》、野上彌生子的《燃燒的薔薇》、裏見弴的《大地》和岩藤雪夫的《襲擊戰鬥的人》。七篇輝煌的小說,不知給了我多少震撼。在我把所有的書都拿去變賣的困境中,齊藤茂吉的《慕尼黑雜記》、室生犀星的《包圍文學的速度》、三木清的《啟蒙文學論》、河上肇的《第二貧乏物語》、皮利尼亞克的《狼》等作品給了我多大的激勵啊!《九州煤炭街放浪記》的稿費足夠我無所事事地生活兩個月。

在那之前,我連想都沒想到過稿費。我每每揣著寫好的雜文,自己直接送到報社,連封推薦信都沒有。我早晨八點從堀之內出發,步行到丸之內差不多就十一點左右了,給報社放下稿子我就往回返。有一次,傍晚我回到家的時候,稿子已經用快遞被退了回來。我的雜文,包括詩、隨筆、小說,沒有一篇有滿意的市場,但是改造社卻給了我稿費,那時的心情真是激動不已。我每個月給《女人藝術》寫《放浪記》連載,但是,不知何時《女人藝術》變成了左翼雜誌,持續了一年以後,我中止了連載。平林泰子女士有《文藝戰線》背景,這時已成了頗有名氣的作家。在給《女人藝術》寫作期間,我認識了中本貴子女士和宇野千代女士。宇野千代是我當時最尊敬的作家。

從這時候開始,我出沒於圖書館,有一年左右成了上野圖書館的常客。對我來說,這是最愉快的時代。我的眼睛近視了,還有點兒散光,但我仍舊每天去圖書館,貪婪地閱讀各種書籍。這段時間我甚至讀了岡倉天心的《茶之書》、《唐詩選》和安倍能成的《康德的宗教學》等“奢侈”書籍。這時我也有了寫小說的想法。但因長期混跡於雜文寫作,我的文筆十分粗糙,寫不了兩三頁就開始對自己感到絕望。我是從寫詩開始的,用十行詩就能表達的激情,現在要像涼白開水一樣,把它擴展到五十頁、一百頁,這種小說體的創作對我來說十分痛苦。詩漸漸地很少有人讀了,但我對詩的熱情卻一分未減。

女友鬆下文子給我籌了五十元,在牛込南宋書院老板的好心幫助下,我出版了詩集《看蒼馬》。鬆下文子是我永遠無法忘懷的朋友,現在她回到北海道,成了林業學博士鬆下真孝先生的夫人。可以說沒有鬆下文子的友情,也就沒有我的這本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