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背著家人跑到東京來的。戰爭結束後不久,那些疏散到我們村的人都陸續回了東京。他們曾說要在鄉下過一輩子,可戰爭一結束,本田一家、山路一家統統搬回了東京。我覺得好奇,東京就那麼好嗎?什麼時候我也要到東京去看個究竟。我姐姐在大阪當女傭,幹了很長時間。戰爭開始的時候,她回到老家,幫助打理家務。我的兩個哥哥都曾應征入伍,但因在內地,隨著戰爭的結束,他們也很快回到了老家,待在家裏無所事事。姐姐說,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得出去找工作了。大哥也說這麼多年輕力壯的人擠在一個屋簷下,家裏又沒多少地可種,日子很快就會過不下去的。父母養了七個孩子,我是老三,下麵還有三個弟妹。所以,“整天為填飽肚子頭疼”就成了父親的口頭禪。我暗自打定了主意,托在火車站工作的朋友買了去東京的火車票,背著母親偷偷把十天左右的幹糧塞進背包裏,去年十月坐晚上的火車一個人來到了東京。我記得山路夫人每次到我家來買米買菜時總要說,以後你們到了東京一定到我家來,我們要好好報答你們。所以一到東京我就一路打聽,找到了山路家。山路說過他們家有工廠,在熱海還有別墅,所以我想象他們住的房子一定很大,沒想到他們的房子小得可憐。山路夫人看到我的時候滿臉驚訝,聽說我是離家出走的,山路夫人為難地說:“東京現在糧食供應特別緊張。關鍵是我們家的房子被燒了,現在是租人家的房子住。”我打算在山路家住幾天,盡快找到工作。東京被燒得很厲害,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我很同情這裏的人。山路夫人不停地跟我講鄉下的壞話,說鄉下就沒有好人。我聽了以後很生氣。他們在鄉下的時候拚命討好我們,可是一回東京嘴臉就變了。她還說,真想把在鄉下送出去的衣服、表什麼的都要回來。山路夫人也送給過我兩件她女兒的衣服,現在聽她發了那麼多牢騷,我真想把那兩件衣服還給她。我不覺得山路一家人好。山路夫人,還有她婆婆和兩個上女子大學的女兒都滿臉瞧不起人的樣子。睡覺的時候,也是讓我用他們家最破爛的被褥。我隻在山路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到了上野火車站。在那兒我和小山邂逅。當時我站在上野車站的進站口,一片茫然。這時一個男人走過來問我去哪兒,我告訴他我是到東京來找工作的,本來是投奔熟人來的,可是他們很薄情,所以我想回老家去,可是沒錢買車票,正不知道該怎麼辦呢。那個男人說,你想在東京工作?包在我身上,然後就讓我跟他去他那兒。我想反正麻煩誰都一樣,就跟著這個男人走了。男人住在浦和的一處公寓房裏,特別髒,簡直不堪入目。他住在二樓一個四疊半的小房間裏,裏麵隻有被褥和炊具,沒有家具。榻榻米露出了芯子,窗戶邊上堆著萬年鋪。小山四十歲上下,在一家不大的製藥廠工作。我覺得很奇怪,不知道他為什麼有那麼多錢。
小山告訴我他老婆在空襲的時候被炸死了。那天晚上,我和小山睡一個被窩。小山對我動手動腳的,開始我很吃驚,也很害怕。可是,一想到不這樣就得回鄉下,也就忍了。小山以為我已經二十了,我告訴他我才十八,他說鄉下姑娘就是顯得老氣。我沒在意他的這句話。反正在意也沒用,我倒覺得有這麼一個親近的人挺幸福的。小山很寵我,我也漸漸地喜歡上了他。小山下班以後,我們還去看過電影。冬天來了,天氣很冷。因為離開家的時候沒帶什麼衣服,所以我跟小山商量要不要回趟老家,拿些衣服來。小山沒有讓我回老家,他不知從哪裏給我拿回來幾件衣服和外套,我穿上很好看。我又自作主張跑到美容院燙了頭發。小山看了以後說,你長得洋氣,再燙了頭,就跟洋娃娃一樣。你要是去當舞女一定走紅。聽了這話,我就動了想當舞女的心思。我買來報紙,在上麵找到了招舞女的廣告。我想要是跟小山商量,他一定反對,所以再次自作主張地報了名。那是一家為日本人開的舞廳“二戰”結束後日本有不少專為外國人,特別是美國軍人所設的舞場。,沒跳過舞的人要先學兩個星期。我白天去學跳舞,在那兒認識了一個叫栗山的樂師。栗山還年輕,剛複員回來,很純潔。和栗山在一起和他交談,我覺得很愉快。栗山說他自己不做飯,在外麵吃,有時候挺想吃點兒家常飯菜。於是,有一天我把他帶到了小山的公寓。家裏有小山從黑市上買回來的大米,我煮好米飯,烤了沙丁魚,還做了一個黃醬燉肉給他吃。我把我是怎麼從老家來的,又是怎麼跟小山生活到一起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栗山。栗山聽後滿臉驚訝,說:“你怎麼那麼無知啊!看你好像挺聰明、挺有見識的樣子。這真是上帝嘲諷啊!你可能不覺得世道艱難,可是你這樣生活很危險的。”話雖這麼說,我在東京生活了幾個月,發現社會上有很多和我境遇相同的女人。我把栗山送到車站。在車站我們碰上了背著一個大包袱的小山,栗山轉眼就不見了。我被小山帶回公寓,被他狠狠訓了一頓,他還揪住我的頭發,對我拳打腳踢。這一通暴打讓我突然討厭起小山來,我覺得很害怕,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我披上外套往外跑,被小山一把推倒在地。他往我肚子上狠狠踢了兩三腳,我頓時覺得背部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小山把我拖到睡覺的地方,抓起剪子哢嚓哢嚓地把我燙過的頭發剪得亂七八糟。我腹部疼痛不已,隻能睜著眼睛一動不動。我渾身疼痛,心想三兩天動彈不了。我從鏡子裏看著自己,我高興地看到我的眼睫毛很長,雖然顴骨有點兒高,但嘴唇厚實,塗上口紅,很有西洋人的味道。再加上潔白的牙齒和超常碩大的乳房,我覺得我比在舞廳裏認識的那些女孩子們漂亮,雖然我才去了沒幾天。交際舞老師曾看著我的腳誇獎說,你長了一雙好看的腳。而且,在去舞廳應召的女孩子裏我比別人高出一截兒。我忘不了舞廳那華麗的場麵,非常厭惡在這個肮髒的公寓,也厭惡與一個老男人同枕一個肮髒枕頭的生活。栗山說我是上帝的嘲諷!我再也不想待在這個地方了。我不喜歡考慮問題,一遇到需要認真考慮的事情就渾身難受。兩三天後,我離開了那個家。車站前麵有一個擺攤兒賣熬點一種用豆腐、蘿卜、芋頭、雞蛋、魚丸等燉成的菜式。的大娘,我認識她家,所以投奔了她。大娘有兩個孩子,住在汽車庫後麵。我常去她那裏吃熬點,所以大娘很痛快地收留了我。都說世上有好人,看來這話不假。我在大娘家落下腳,從她那兒去舞廳上班。那時候,栗山已經換了舞場,我去找他,他跟我說:“跟你說這些你可能也不懂,我是個利己主義者,而且有潔癖,不可能跟你在一起。”栗山這個男人是個隻知道憧憬夢幻的人,被他這麼一拒絕,反倒讓我生出蠻勇來,決定兩個月不見他!其實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但正因為如此,我心裏反倒老牽掛著他,想忘也忘不掉。我沒有再見小山,也不想見他。我跟街頭相遇的男人去過兩三次郊區的旅館。到了這時,我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一個壞女人了,心裏經常感到涼颼颼的。大娘也說,這段時間我的打扮和以前大不一樣。雖然大娘家隻有兩間六疊的房間,潮乎乎的,但我還是很喜歡這個家。大娘有兩個孩子,十四歲的女兒和十二歲的兒子,他倆都是好孩子。讓我感到吃驚的是,他們像大戶人家的孩子一樣說話文雅,還很孝順。晚上不管我多晚回來,大娘從來沒說過我一句,待我就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如今這樣純潔善良的人已經很少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