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晚菊(2 / 3)

阿欣一到廣島,一身戎裝的田部就出現在旅館裏。他的身體散發著一股皮革氣味,阿欣就在這種氣味帶來的恐懼中與他共度了兩個晚上。後來阿欣曾告訴別人,當時她千裏迢迢趕到廣島,累得精疲力盡,在田部強健身軀的驅使下,她感到痛苦不堪。去過兩次以後,田部還來過電報,但是阿欣沒有再去看他。昭和十七年(1942)田部赴緬甸作戰,戰後第二年五月複員。田部一複員就到東京來,到阿欣在沼袋的家裏去找她。看到田部掉了門牙、衰老滄桑的麵孔,阿欣頓感昨日美夢全消,大失所望。田部是廣島人,他哥哥是議員。在哥哥的幫助下田部辦起了一家汽車公司。不到一年,當他重新出現在阿欣的麵前時,已經判若兩人,一副大紳士派頭了。那次,他告訴阿欣,他準備很快就結婚。之後的一年多阿欣沒有再見到田部。阿欣在空襲最慘烈的時候,用幾乎是白得的價錢買下了沼袋現有這所帶電話的房子,且從戶塚疏散到了沼袋。戶塚和沼袋近在咫尺,可阿欣的房子完好無損,澄子他們的公寓則化為灰燼。澄子一家跑到阿欣這裏避難,戰爭一結束,阿欣就對他們下了逐客令。因被阿欣趕出了家門,澄子他們又在戶塚被燒焦的地基上建起了新房子。現在看來,他們應該感謝阿欣,因為那是戰後不久,蓋房子還很便宜。

阿欣也做了一筆買賣熱海別墅的生意,得到一筆不足三十萬元的現款,她用這筆錢買了一所破舊不堪的房子,裝修好後,又以三四倍的價錢轉賣。阿欣並不急著賺錢,經過長期修煉,她深知賺錢這事兒是急不得的,隻要不著急,錢就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她不放高利貸,而是先拿到抵押物品以後再以較低的利息把錢借出去。戰爭爆發後,阿欣不再迷信銀行,也沒有像農民那樣愚蠢地把錢藏在家裏。她盡量把錢放出去,從中獲利。這些事阿欣都是交給澄子的丈夫浩義去辦的。阿欣知道,隻要給點兒蠅頭小利,人就會心甘情願為你跑腿辦事。阿欣和女傭兩個人生活在一個有四間屋子的房子裏,表麵上冷冷清清,但阿欣一點兒也不覺得寂寞。她不愛出門,也不覺得和女傭兩個人的生活缺少什麼。阿欣深信防範小偷、關緊門戶比養一條狗更值得信賴,所以她家的門窗比任何一家都關得緊關得嚴。女傭是啞巴,無論什麼樣的男人來造訪,阿欣都不用擔心她會到處亂說。盡管如此,阿欣有時會生出一種幻覺,假想自己被人殘酷殺害的命運。有時候屏住呼吸,悄無聲息的整座房子也讓阿欣感到不安。她從不忘記一早就打開收音機,讓它開一整天。阿欣那段時間認識了一個千葉縣鬆戶修建花壇的男人。二戰期間他在河內開了一家貿易公司,戰爭結束後撤回日本,用他哥哥的資金在鬆戶經營花草種植業。他剛四十出頭,卻已謝頂,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這個叫板穀清次的男人開始是因為房子的事兒來找阿欣的,一來二去,就變成了每周來一次。自從板穀出入阿欣家以後,她家裏就開滿了鮮花。今天壁龕的花瓶裏也插滿了名為卡斯塔妮安的黃色薔薇花。某位詩人的作品裏有這樣的詩句,“銀杏葉凋零,懷念往昔情;薔薇花苑中,霜落沁葉濕”。黃色的薔薇,讓人聯想到盛年之美。被霜打濕的清晨的薔薇花香刺激著阿欣的心,勾起她的回憶。今天接到田部電話後,阿欣明白了一點,與板穀相比,年輕的田部更具吸引力。雖然在廣島時阿欣承受了肉體上的痛苦,但當時田部是個軍人,那種年輕人的粗狂勁頭兒,現在想起來覺得也在所難免,所以那段經曆反倒變成了開心的回憶。隨著時間的推移,越是激情的回憶越是令人懷戀。田部姍姍來遲,他到阿欣家的時候早已過了五點。他從帶來的大包裏拿出威士忌、火腿、奶酪等,然後一屁股坐在了長火盆邊,從前那種年輕人的氣息蕩然無存。他穿著灰格子西服,墨綠色長褲,典型的時下“機器製造商”的作派。“你還是那麼漂亮。”“是嗎?謝謝,不過已經不行了。”“哪裏,比我老婆俏多了。”“你夫人不是很年輕嗎?”“年輕有什麼用,還不是個鄉巴佬。”阿欣從田部的銀煙盒裏抽出一支煙,讓田部給她點上。女傭端來酒杯和盛著剛才田部拿來的火腿和奶酪的盤子,田部看著傭人,笑著說:“這姑娘,挺好看的……”“好是好,可惜是個啞巴。”田部麵露驚訝,目不轉睛地看著女傭。女傭目光溫柔,恭恭敬敬地給田部行了一個禮。阿欣突然覺得她從來沒有放在眼裏的女傭有些礙眼。“你們過得還好吧?”田部噗地吐出一口煙,回過神來說:“下個月就要生孩子了。”“噢。是嗎?”阿欣拿過威士忌酒瓶,給田部的杯子裏斟上酒。田部很享受地一口喝幹,也給阿欣倒上,說:“你過得真不錯啊!”“啊呀,此話怎講?”“外麵的世界刮著狂風暴雨,隻有你,到什麼時候都是老樣子……真令人不可思議。以你的作風來看,現在肯定有援助你的實力人物。唉,還是女人好啊!”“你這是在諷刺我?再說,我也沒有理由讓你說出那種話來。”“生氣了?別誤會,別誤會。我是說你多幸福啊。男人幹事業太難了,所以我才說走了嘴。現在這個世道,頭腦不靈活點兒就活不下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我每天的日子都像在賭博。”“怎麼會,景氣不是很好嗎?”“好什麼?……就像在走鋼絲,說出來你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掙錢不容易啊。”阿欣默默地呷了口酒,蛐蛐在牆根叫個不停,那叫聲聽起來格外壓抑。喝完第二杯酒,田部越過火盆,粗暴地抓住阿欣的手。沒戴戒指的那隻手像絲綢手絹一樣軟綿綿的。阿欣盡量放鬆手上的勁兒,屏住呼吸,她那無力的手格外冰涼,滑膩柔軟。過去的種種回憶出現在田部的醉眼裏,漩渦般湧上心頭。女人坐在自己麵前,還像從前一樣美麗,讓田部覺得不可思議。在不斷流失的歲月裏,人們的經曆一點點積澱下來,其中有飛躍也有墜落。但自己曾經擁有的這個女人,她身上沒有留下任何歲月的痕跡,安詳地端坐在自己麵前。田部目不轉睛地盯著阿欣的眼睛,發現連她眼睛周圍細小的皺紋都和原來一樣,麵部輪廓依然分明。他想知道這個女人的真實生活,也許,這個女人對社會上的一切沒有任何反應。她的家裏擺設著櫥櫃和長火盆,奢華地插著大把叢生的薔薇花。她麵帶微笑坐在自己麵前。她應該有五十多歲了,但仍散發著誘人的女人魅力。田部不知道阿欣的真實年齡。他的眼前浮現出他公寓裏蓬頭垢麵、疲憊不堪的剛剛二十五歲的妻子的身影。阿欣拿出細細的銀煙嘴,插上抽短的香煙,點著。阿欣注意到田部不停地抖動雙腿,她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田部的表情,猜測他可能在金錢上遇到了麻煩。去廣島看他時那種專一的情感,在阿欣心中已經淡薄並且遠去。她和田部之間有很長一段時間的空白,這段空白讓真正見到田部的阿欣感到兩人之間產生了不協調,這既讓她感到煩躁又讓她傷感。她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在心中燃起一團炙熱的烈火,她甚至想,也許因為自己太了解這個男人的肉體了,反倒使他的一切在自己眼裏失去了魅力。阿欣感到焦躁,氣氛固然有了,但最關鍵的心卻沒有燃燒起來。“你能不能幫忙給我找個能借我四十萬的人?”“什麼?你說錢?四十萬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啊!”“我知道。我現在很需要這筆錢,你有沒有辦法?”“沒有啊。首先,你跟我這樣一個沒有收入的人商量這件事,本來就沒有找對人嘛。”“真的?嗯,我付利息,怎麼樣?”“不行!你跟我說這些事兒沒有用。”阿欣感到一陣寒意襲來,開始留戀和板穀之間的那種悠閑的關係。她提起撲撲冒著熱氣、已經燒開水的鐵壺,沏上茶。“二十萬也不行?我會感謝你的……”“你這人可真有意思。你跟我說借錢的事兒,你明明知道我沒有錢……我還想要呢。你今天不是想見我才來的,是為了錢來的?”“哪裏,當然是因為想見你才來的喲,是為了想見你,可是也覺得什麼事兒都可以和你商量。”“你應該和你哥哥商量。”“這筆錢是不能讓我哥哥知道的。”阿欣沒有搭話,突然想到自己的容貌也隻能再保持一兩年。事到如今,回過頭來看,她發現從前兩人之間炙熱的戀情並沒有對彼此產生任何影響。也許那並不是戀情,而隻是一種互相強烈吸引的雌雄關係。男人和女人之間的紐帶就像風中凋零的落葉一樣脆弱,正因為如此,在阿欣的心目中,坐在這裏的田部和自己已經成了極其普通的“熟人”,僅此而已。一股冷風刮過阿欣的心頭。田部像剛剛想起來似的,壞笑著小聲問正在喝茶的阿欣:“今晚我住這兒行嗎?”阿欣露出吃驚的眼神,故意在眼角擠出皺紋笑著說:“不行啊,你可別拿我這個老太婆打趣。”阿欣一口漂亮的假牙閃著潔白的亮光。“你可真夠冷酷無情的。我不提錢的事兒了,剛才是有點兒對過去的阿欣任性了。不過,你這裏可真是另外一個世界啊。你是惡人行好運,遇到什麼事兒都不會趴下,了不起。現在的年輕女人,悲慘啊。噢,對了,你跳不跳舞?”阿欣冷笑一聲,心想年輕女人又怎麼樣……跟我沒關係。“跳舞什麼的,我可不會。你跳嗎?”“會一點兒。”“是嗎?那肯定有個好舞伴,所以你才需要錢,對不對?”“傻話。我還沒發到那個份兒上,拿錢去養女人。”“哎呀,看看你這身打扮,多有紳士派頭啊!不是幹大事業的,哪有這個本事?”“這是裝門麵的,其實錢包裏空空的。俗話說沉浮無定,這段時間更是……”阿欣含笑不語,欣賞著田部濃密的黑發。他的頭發還很多,垂在額頭上。雖然田部的頭發已失去了戴學生帽時的光澤,雙頰染上了可憎的中年氣息,表情也算不上優雅,但他身上卻透著一種強悍。阿欣就像觀察一個遠處正在尋覓獵物的猛獸一樣,給田部斟上茶,半開玩笑地說:“哎,聽說錢快要貶值了,是真的?”“你有那麼多錢,需要擔心啊!”“看你,動不動就說這種話,你真是變了。我隻不過聽人們這樣說嘛。”“誰知道呢。現在的日本怕是沒有能力讓貨幣貶值吧。再說,沒錢的人也用不著擔心這種事兒。”“還真是……”阿欣殷勤地給田部倒上威士忌。“唉,真想去箱根或什麼安靜的地方待兩天,好好睡一覺。”“你很累?”“嗯,因為錢的事兒。”“為錢操心,這倒很像你,總比擔心女人的事兒強……”田部恨阿欣這副裝模作樣的樣子,也覺得自己像是在看一件上好的舊貨,挺可笑。田部盯著阿欣的下巴心想,我要跟她過一夜,就是對她的施舍。阿欣的下巴線條分明,透著倔強。剛才見過的那個啞女傭水靈靈的身姿奇妙地與阿欣重疊在一起,出現在田部眼中。啞女傭並不漂亮,但她的年輕對見識過很多女人的田部來說是鮮活的。田部心想,這種相逢倒不如是第一次,那樣恐怕就不會有現在這種煩躁了。他在比剛才顯得疲倦的阿欣臉上看到了衰老的痕跡。阿欣好像覺察到了什麼,迅速站起身來,走進隔壁屋裏,走到鏡台前,取出荷爾蒙注射器,噗哧一聲紮進胳膊裏。她一邊用脫脂棉使勁擦著胳膊,一邊照了照鏡子,用粉撲在鼻子上拍了兩下。兩個春心不動的男女進行著這樣一場無聊的相會,阿欣覺得有些惋惜,突如其來的淚水像肆意橫行街頭的罪犯充滿了她的眼簾。如果是板穀,阿欣可以趴在他的腿上痛哭一番,也可以在他麵前撒嬌。她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是喜歡還是討厭坐在長火盆邊的田部。她想讓他離開,同時又有一種想在對方心中留下一些痕跡的焦躁。和自己分手後,田部一定經曆過很多女人。阿欣上了廁所,回客廳的途中朝女傭的房間望了一眼,見阿娟正用報紙做衣服的紙樣子,她正在努力學習裁縫技術。她渾圓的屁股緊貼著榻榻米,向前弓著身體,用剪子剪紙樣。她的頭發緊緊盤起,衣領處露出一段光滑白潤的脖子,豐滿得讓人禁不住看得入迷。阿欣回到長火盆邊,田部已經躺倒了。她打開茶櫃上的收音機,室內驟然響起大音量的《第九交響曲》。田部滿臉不高興地坐起來,又把酒杯送到嘴邊。“你記不記得我們一起去過柴又的川甚,遇上了大雨,吃的是沒有米飯的鰻魚飯。”“是啊,是去過。那時候正好是糧食困難時期,你還沒有當兵。我們房間的壁龕上插著紅色的百合花,我倆還把人家的花瓶都打翻了。”“嗯,有這事兒……”阿欣的臉龐突然間豐滿起來,表情也變得年輕活潑。“什麼時候我們再去一次吧。”“噢,是啊。不過,我可沒那個精氣神兒了……那兒現在也該什麼吃的都有了吧。”為了不讓剛才流下眼淚的傷感消失,阿欣暗中努力搜刮著記憶。可她腦海裏卻浮現出另一個男人。阿欣記得和田部去過柴又以後,在戰爭剛結束的時候,她還和一個叫山崎的男人去過那裏。山崎前幾天死在了胃部手術的手術台上。阿欣眼前浮現出晚夏悶熱的江戶河邊、川甚那灰暗的房間。屋外自動抽水機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窗外高高的河堤上,去采買東西的自行車車輪爭先恐後地閃著銀光飛馳而過。那次是阿欣和山崎的第二次幽會,山崎對女人沒有多少經驗,他的年輕讓阿欣倍感神聖。那時候食品也豐富了,戰爭結束後一下子鬆弛下來的社會風氣反倒讓人覺得像在真空裏一樣平靜。阿欣還記得,他們是晚上坐行駛在寬闊的軍用路上的公共汽車回到新小岩的。“從那以後,你就沒遇到什麼有意思的人?”“我?”“嗯……”“有意思的人?除了你以外,我什麼都沒有。”“胡說!”“哎呀,怎麼是胡說呢?這不是明擺著的嘛,誰願意理我這樣的女人。”“我不信!”“你不信……不過,我倒打算以後好好快活快活,也算活得有價值。”“噢,你可是能長壽的。”“對啊,活個大歲數,活到老得不能再老……”“還要紅杏出牆?”“哎呀,你這個人,以前的純真都哪兒去了?怎麼變成了說這種討厭話的人了呢?過去你可是個純潔的人啊。”田部拿起阿欣的銀煙嘴兒吸了一口,頓時滿嘴苦澀的煙油味,他急忙掏出手絹,呸呸地往外吐。阿欣笑著說:“我沒有清掃裏麵,堵住了。”她拿過煙嘴兒,在一張紙上啪啪地使勁兒磕了幾下。田部對阿欣的生活充滿疑惑,因為世道的慘烈在這裏沒有任何痕跡,看樣子她是能拿出二三十萬的。田部一點兒都不留戀阿欣的肉體,卻想利用隱藏在這種生活背後的這個女人的富有。從戰場上回到日本後,田部單憑一時意氣做起了生意,但是不到半年他就把他哥哥借給他的資金用光了。他有老婆,在外麵又搞了女人,那個女人眼看著也要生孩子了。他想起了以前交往過的阿欣,懷著一種僥幸心理來到她這裏,沒想到阿欣不再像以前那樣用情專一,變得很世故。她對久別重逢的田部沒有熱情似火,卻舉止端莊,表情凜然,讓田部難以親近。田部又一次抓緊阿欣的手。阿欣由他握著,身體卻沒有動,用另一隻手繼續清理著煙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