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很久,雨凝回房睡了。
白紗帳裏,她的呼吸漸漸低下去,外麵下起了雪,簌簌地響。後來,她就聽不到了。
第二天早晨,雪下的小了,稀稀落落的,梨園的地麵上已經鋪了厚厚的一層,梨樹枝枝杈杈上殘留著一簇簇的積雪,欲墜未墜,瑩瑩閃著光。
思飛下了車,走進梨園。
上海已經幾個冬天來都不下雪了,今年的冬天竟破例下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下來,“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思飛走在梨園的小徑上,在蓋了雪的梨樹枝間穿梭,這雪便像梨花,梨花深處,不見雨凝的影子。
她進了房門,屋裏靜悄悄的,叫雨凝的名字,卻沒有人答應。
屏風依舊支在那裏,那仕女看上去有些悲傷。思飛走進臥室,看見躺在床上的雨凝,白色的薄紗裙輕拂到地上來,綠色的葉片發卡別在柔軟的長發之間,麵容平靜,近乎超然,她睡了吧?思飛想著,她摸到了她的手,冰涼,她的心也瞬間變的冰涼。她死了,雨凝死了,思飛頹然站著,她看見漫天飛舞的雪花,她的眼裏隻剩了飛舞的雪花,如聚如散,飛絮般層層湧過來。
過了很久,她終於清醒過來,她看見趴在床前痛哭流涕的羅子安。
“走開,”她叫道。
子安仿佛驚了一下,抬起頭來望她。
“走開。”她的眼神再次流露出冷冷的光芒。
“思飛,我——”
“走開。”隻有兩個字,她又重複了一次,不容置疑。
羅子安站起來。
後來方茗來了,蘇放來了,還來了許多人,所有的人都在她麵前晃,她感到非常的厭惡,卻無奈,“雨凝喜歡安靜,她喜歡安靜的——”她終於叫出了聲。
方茗伏在雨凝床前,失聲痛哭,“我已經失去了一頂帽子,我不想再失去另一頂。”那座大廈如一頂巨大的草帽映現出來,在黑暗裏,燈光閃爍。
“人的證明”,日本劇,好多好多年前看過的了,她幾乎早已經忘記,此時卻清晰的記起來。
那首兒歌似乎響在自己的耳邊,真的,“我已經失去了一頂帽子,我不想再失去另一頂。”
“媽媽——”
那溫柔的呼喚再也不會回來了,小宇死了,雨凝也死了!
蘇放貌似安靜地坐在那裏,事實上卻忍受著撕心裂肺的疼痛。灰白色的頭發都塌下去,默不作聲,他顫顫巍巍地把手搭在方茗的肩上。
過了很久,他忽然轉向羅子安,有氣無力地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羅子安怔了一下,怯怯地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竟然說你不知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指著羅子安叫道:“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伯父?”
“不要叫我伯父,你走!”
羅子安隻好悻悻地走出去了,他看那片欲翻未翻的土地,仿佛聽見雨凝的笑語。
“不要再翻了,你不會種出毛豆的。”
“怎麼就不會?”
“因為毛豆不隻是播下種子就能結出碩果的。”
“那還要怎樣?”
“當然過程很多了,比如鋤草、施肥。”
是啊,雨凝說的很對,他是種不出毛豆的。他力所能及的隻有把種子埋下去——
羅子安走出大門,朝著以前走過的方向走去,他企圖再遇上那個送他毛豆的老伯。他感到無限的空虛,看著這個白茫茫的世界,感覺自己忽然闖入了一個無人之境,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他走了很久,踏著積雪,他已經辨認不出那片田地了,被雪覆蓋了的田地都是一個樣子,就算沒有雪又怎麼樣呢,他仍舊不會辨認出來,雨凝說的對,辨認一樣事物不能隻靠眼睛,要靠感覺——
方茗再次遭受痛失親人的痛苦,她已經力不能支,最終一病不起,蘇放把她接回家中,讓英子來照顧她,她早已喪失了從前的活力,仿佛癡呆。
她終於回到了我的身邊,蘇放想,然而她不再是從前的芳茗,如果重新選擇,我還會那樣做嗎?我拚命的獲取,等所有的風波都歸於平靜卻是這樣的收場。是否,有時侯,愛真的需要放手呢?
他能夠體會方茗的傷心欲絕,因為他自己又何嚐不是肝腸寸斷呢?暗無天日的囚禁生活,遙遙無涯,是什麼支持他淡然若水地活到今天?是雨凝,是方茗,是他幻想中和美的家。
然而,雨凝卻死了,方茗——
雪接連地下著,似乎永遠不打算停了似的。雨凝始終要下葬,他們站在墓地裏,仿佛整個世界都停止了呼吸,除了雪簌簌落下來的聲音,周圍一片寂靜,甚至沒有哭聲。
雨凝的墓碑就在小宇旁邊。
或許,這樣她就不會寂寞了,不,是小宇不會寂寞了,小宇永遠隻能生活在熱鬧裏,而雨凝早已習慣了孤獨。
一個是姐姐,一個是弟弟,不同的性格,相同的命運。
英年早逝,也許那墓碑上會刻上這幾個字,也許不會,真是多此一舉。
沒有鮮花,不必哭泣,就讓他們安靜地躺在這裏吧。
思飛忽然想起英國一對夫婦為他們七歲的小女兒題在墓碑上的一句話:她到這個世界上來看了看,覺得不滿意又回去了。
他們不滿意了?
小宇是微笑著離開的,所以,他不是。
而雨凝呢?
她是平靜的,隻能再次回歸平靜吧!
雨凝真的是仙子嗎?這麼大的雪!
天邊似乎有音樂傳來,若隱若現,似有若無,空蒙裏不帶一絲悲傷,冷寂裏不含一絲哀怨。
是雨凝的琴聲嗎?
思飛望向遠方,仿佛看見雨凝在一簇簇的梨花裏時隱時匿,她坐在竹椅上,撫琴而歌。
衣袂飄飄,仙姿綽約。
末了,她終於回過神來,人們陸陸續續地離去了,她看見方茗,這個接連失去了兩個孩子的母親,蒼老了許多,歲月不能在她美麗的容顏上留下的痕跡,這次全都補齊了。
思飛不禁為她難過,走上前去叫了一聲方姨。
方茗抬了抬頭,臉上並無表情,“你也回去吧。”
“方姨,我送你。”
“不用了。”一邊是蘇放,一邊是英子,他們輕扶著她離開了。
劉嘉宇站在遠遠的地方,他目送著她的離開,然後也轉身向回走了。
“在這裏,我們流了那麼多眼淚,和這些死者,然後在風中回去……”
羅子安轉向思飛,還沒開口,思飛已經邁下台階。
“不要這樣對我,思飛,我就要瘋掉了——”墓地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羅子安悸動不安的心感到無限的恐懼和空虛,他看著思飛,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的欣慰。
思飛沒有理他,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徑直往前走了,踏著落葉支起的積雪,緩慢而悲傷。
她的冰冷像這個冬天裏的雪一大朵一大朵地落到他心上來。
她的背影消失了,子安仍舊站在墓地裏。
墨玉來了,她把一束白百合放在墓前。
“她們都走了。”羅子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