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見方茗,這個接連失去了兩個孩子的母親,蒼老了許多,歲月不能在她美麗的容顏上留下的跡印,這次全都補齊了。
夜晚。寫字樓裏人已走空,碧落影視公司卻還有些微的燈光,從羅子安的辦公室裏映出來。子安坐在沙發的一端,墨玉斜躺在他的膝蓋上,蜷曲的長發披到紅色的長裙上來,臉色紅潤,仿佛剛剛喝過葡萄酒。
“你為什麼不回家?” 她望著他,眼中帶笑地問。
“她不喜歡我醉酒的樣子。” 子安仰起頭,不看她正望上來的眼睛。
“如果你不愛她就不應該和她結婚。”
“你做得了主嗎?”
墨玉又想起他那個陀螺的比喻,她也曾經利用了這樣的借口。其實當初,向左還是向右,她是可以選擇的,隻是選擇的結果不一樣。她選擇了台商,就不後悔。而羅子安卻連選擇都不做,隻是隨著事態發展下去,他這樣做了卻又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時不時地發牢騷。她說:“你不是被生活抽打,你是被你自己抽打。”
“阿玉——”羅子安又低下頭,正望見那雙仿佛看透他心思的笑眼。
“如果你不愛她,你為什麼娶她?”墨玉又問了一次。
“我必須愛她,為思飛愛她,為小宇愛她,而且她那麼美——”
“你的話真叫人傷心。”墨玉看定了門口,微微有些震動。
羅子安也抬起頭,看見站在門口的雨凝,驚呆了。
雨凝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就走。
子安從沙發上跳下來,披衣追上去。
雨凝坐進計乘車,子安忽然停住了,他沒有膽量再追下去,心有些麻木。
“我曾經是那麼的相信你,而你卻背叛了我;我鄙棄所有的人,隻因了你的驕傲,我以為這驕傲裏必有它不可或缺的清高,卻不曾想那驕傲隻是脆弱的麵具,不堪一擊,麵具下的靈魂,同樣的齷齪,同樣的平庸——”
思飛博客裏的句子又一次響在耳邊……
“你喜歡醉海棠嗎?”那天早晨,思飛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
墨玉也已經走出來,穿著紅色的睡裙,立在他麵前,就像一片醉海棠……
羅子安恍然大悟。
“雨凝怎麼會來這裏?”墨玉問。
“不知道。”子安垂頭喪氣地說。
大都市的夜幕上綴滿燈火,樓下的陰影裏梅雪在吃吃地笑。
“你應該向她解釋一下。”墨玉又說了一句。
“現在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子安望著遠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也許是這樣的——但是,你仍舊應該向她解釋一下。”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說。
“是啊,真是難以啟齒。”墨玉略帶嘲諷地仰起了眉毛。
今晚沒有月亮,天邊的星星鬼鬼祟祟地探著頭,羅子安煩躁地回轉身上樓去了。
雨凝回到藍羚公寓,她沒有回家,而是進了思飛的房門。生活一下子變得肮髒和猥瑣,她覺得惡心,一陣陣地嘔吐。浴室的鏡子裏顯現出她蒼白的麵容,幽靈一樣沒有表情。她看著自己就仿佛看著一個陌生人。
“雨凝,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她自問著,洗了洗臉,“至少,我還是清白的。”
蘇雨凝從浴室裏走出來,她播了一個電話,她要離開這裏,回到梨園去。
隻身一人,什麼都沒有帶,連夜回梨園去了。這裏的一切都不屬於她,從來都不屬於她,她隻是一個客人。古琴還留在梨園,一向琴不離身,仿佛早有預料,琴留在梨園裏,她就注定要回去的。
梨花開了,一簇簇雪白色的小花掩映其間,一陣風吹過,葉子瑟瑟作響,花瓣不勝風吹,嫋嫋零落。
石徑上落英繽紛,雨凝紆徐而行,如夢如幻。
誰說東風無力?竟也摧折,你不見那幽幽的林蔭路上,黃葉,紅葉齊飛舞?
長衫依舊,飄然若飛。
清晨而來,黃昏又去。來時紫霧正彌漫,去時餘輝落落隱殘陽。
長路漫漫,弦歌一曲來相伴——
無奈風聲鶴唳,指尖生血——
東風惡!東風惡!
夜半無人再私語,他人牆上有隔音。
欲曾遺世且獨立,卻遭笑語卻遭憐。
摒世俗,難自棄。
春亦蕭疏人孑然,心也燒盡夢已殘。
又憶無人梨園境,飛雪並凝霜,滴淚亦成冰,
任烏發點點晶瑩,血液如注。
世無桃源,莫若歸去——
她走到古琴前,坐在竹椅上。十指輕彈,把剛才吟詠的辭句作了曲,淒情漸濃,每賦愈工。
秦思飛不知不覺中走到藍羚酒吧,她停在門口,猶豫了一下。聽到車響,看見羅子安停車,走下來,仍舊是一副頹唐的樣子,思飛已無路可退,她看著他向藍羚酒吧走過來。兩個人相隔的很近,如果不是羅子安抬起頭,他們就會擦身而過了。秦思飛驀然出現讓他怔住了,片刻,他說:
“你既然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在別人將要把你忘記的時候回來是不明智的,羅子安仍舊使出專門傷心的匕首。回頭,是讓人嘲笑的事情。
“我隻是想回來看看雨凝?”思飛沒有接招,隻輕輕一閃,匕首便自顧落了地。
“我就知道,你的心裏隻有雨凝。”到最後受傷的還隻是他自己。
“因為隻有雨凝不會問我為什麼還要回來?”這句話還是暴露了她內心的脆弱,兩個人算是扯平了。所以,最終言歸正傳。
“思飛,你知道嗎?你的歸來打亂了我已經沉靜的心!”羅子安靠近思飛,他抓住她的手。
“放手”,她的眼睛流露出冷冷的光芒,那是一種不可掩飾的憎惡。
子安一驚,下意識地把手拿開。
思飛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子安望著她的背影,仍舊是絕望的黑色。
青草早已綠了梨園,雪白的梨花從枝上悠悠飄落,蘇雨凝踏著落英繽紛的石階,環視著她曾經熟悉的家,往事如風,輕輕劃過。她忽然覺得身體越來越輕,漸漸地飄了起來,她梨花般潔白的皮膚逐漸變成透明,終於,化作無數的梨花,絢爛,婀娜,一個絕美的境象,然而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其實,梨園並不是一個適合養羊的地方。”雨凝自語道。
羅子安去找過她幾次,她都閉門不見。
夜深了,她仍舊一個人坐在梨樹下的藤椅上,靜靜地看著正在睡去的花草,晶亮的露珠在月色下泛著光——
她不想彈琴,今夜。
她隻想慢慢地感受這種夜色特有的靜謐,誰也不要來打擾她,就像很久以前一樣,隻有她一個人。
這一刻可以靜止,如果她願意的話;她想,她願意!
所有的一切都已經不在她的心裏了,思飛走了,那是她的選擇,把理想付諸行動的人是幸福的;小宇走了,那是他注定的歸宿,他不用疲憊而傷感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羅子安就像一張網,網羅著近前眼中的女子,他可以繼續。這一切跟雨凝再沒有關係了。
一切又都歸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