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姨之所以讓她避開這一天,是怕碰上方茗,蘇放的忌日,方茗應該會去的。
一個恨自己的丈夫恨到要殺死自己的女兒的女人,會記得他的忌日,會去墓地?雨凝不相信,就算是去了,就算是碰到了又如何呢?路人而已,她們會繞開,各自走各自的路。
雨凝回來的那天晚上,英姨去找過林合民,大意是尋求保護。林合民一聽雨凝是自己回來的就有些氣憤。一味責怪疏桐的疏忽。英姨聽得糊塗,最後聽明白了才說:一直跟姑娘在一起的人不姓林,而是羅先生。合民以為疏桐惡作劇,連姓氏也隱瞞了,後來確定了真不是疏桐,又思索著說:“難道是茂源瞎說的?”
“合民,兒女自有兒女的命,你又何必去替他們操心安排呢?”英姨勸解道。
“也隻有你英子會這麼想吧,不然怎麼會一等就是一輩子呢!這些年真是苦了你。”
“他還好嗎?”英姨小心翼翼地問。
“還好,也許你們很快就能見麵了。”
“真的嗎?”
他看到英子這副表情,不禁感慨萬千。“英子,見了麵又能怎樣呢?他的心裏隻有方茗,這些年一直沒有改變,就算方茗把他害成了這樣。”
“我沒想那麼多,隻是希望他能夠平平安安地出來,把他心愛的女兒完完整整地交到他的手上。”
林合民說他會想辦法保護雨凝,讓英姨放心。
英姨從合民那裏回來天已經黑下來,她躡手躡腳地往裏走,卻還是碰上了蘇雨凝。
“英姨,這麼晚了你還出去?”
“姑娘,這麼晚了你還沒睡啊?”英姨猜她大概有心事,但是不敢問,這麼多年來,她們盡管朝夕相處,卻從來不會多說一點更親近的話,她對雨凝的態度永遠隻是一個忠誠的仆人而不是親人或者朋友,因為她怕話多有失,她的秘密是要帶進墳墓的。
英姨進屋去了,她避開了雨凝的問話,雨凝也沒有再問下去,她想,她也隻是隨口問問吧,她隻是她的仆人,她家的仆人,從來都是,在蘇放的眼中,在方茗的眼中,在雨凝的眼中,她永遠隻是一個仆人,盡管他們從未歧視她,盡管他們給予她很多額外的回報,但是,她仍舊還是一個仆人。蘇放對她的感情是知而不覺的,方茗對她的存在是視而不見的,而雨凝,她那出塵脫俗的神情裏,隻能給人無限的距離感。
雨凝一向是早睡早起,而現在,雖已是深夜卻毫無睡意。她一個人坐在梨樹下的藤椅上,靜靜地看著正在睡去的花草,晶亮的露珠在月色下泛著光芒。口中不禁吟道:“露重庭院靜,心驚月影移。”想起當年銅雀台前飛過的那隻驚鴻所穿越的夜色也是這般冷寂吧。今人寫古詩終究是毫無意境了,隻覺得剛才那兩句不好,隨口杜撰的,總也比不上才思敏捷的顰兒和湘雲的對詩,最喜歡其中兩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她站起來走到竹籬前,一陣風吹過,葉子籟籟作響,白色的裙衫在風中飄起來。“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 羅衫怯怯兮風露涼……”
想起林妹妹這首琴曲,卻並沒有坐下去撫琴,隻在口中吟誦。
英姨走到院子裏來,拿了一件乳白色的鬥篷給她披上,“姑娘,夜深了,回屋休息吧。”
“好吧。”雨凝拉了拉鬥篷,朝房裏走。
忽然又轉過身問,“英姨,明天就是冬至了吧?我想去父親的墓地拜祭一下。”
“為什麼要在冬至這一天,往常都是錯開這一天的。”
“可是今年我不想錯開,畢竟這一天才是父親真正的忌日。”她的父親還活著,方茗說。雨凝並沒有完全相信。
“好吧,我明天早起準備一下。”英姨之所以讓她避開這一天,是怕碰上方茗,蘇放的忌日,方茗應該會去的。
一個恨自己的丈夫恨到要殺死自己的女兒的女人,會記得他的忌日,會去墓地?雨凝不相信,就算是去了,就算是碰到了又如何呢?路人而已,她們會繞開,各自走各自的路。
南方的冬至就像北方的深秋,一切隻顯得淒涼而並不蕭條,樹上黃、綠相間的葉子仍舊滿枝,在風中瑟瑟作響,一片片落下來,打著旋兒,像是舞蹈——嫁與東風春不管——現在不是春天,那風也不像東風般暖和吧!
雨凝走在墓地裏,感到前所未有的肅靜和空曠。
蘇放的墓碑前,她停下來,看著墓碑上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她的父親。
記憶中隻剩下了片斷,一些溫馨的片斷。
他離開的太早了,那時她隻有六歲。
六歲的她像個公主。
她隻是靜靜地望著墓碑,沒有講話,每次都是這樣。也許爸爸這個詞對她已經過於陌生了。
她送花,每次都隻是送花。
記得小時候,他帶她去放風箏,總是采很多很多的野花,束在一起——有時候會帶上小宇,他也會溫和地對待小宇,但是她能感覺那種溫和與對待她的態度不一樣,他對小宇好,像對鄰家孩子好一樣,而對她的愛是用整個生命去愛,歡笑是肆無忌憚的笑,而小宇常常是坐在遠一點的地方吃蛋糕。
父親把風箏線給他拿,他笨笨的,雖然隻比雨凝小一歲,看上去卻像小了很多,而雨凝在六歲的時候就已經對這個世界有了相當的洞察力,隨時可以鎮定自若地處理偶然事件。小宇好像什麼都不懂,除了吃蛋糕,除了笑。
他喜歡笑,對蘇放,對方茗,對雨凝。
他喜歡跟在雨凝的後麵,去看雨凝做一些有趣的事情,他看雨凝把野花插在自己的小房子裏,看雨凝喂魚,看雨凝把蝴蝶做成標本——
他在後麵追趕,他希望雨凝停下來,等他,甚至牽他的手,他看到過別人的姐姐是如何牽著弟弟的手的,但是雨凝從未有過。
至今,雨凝仍舊記得那眼巴巴等待的眼神,想到這裏不禁掉下眼淚來。
他們之間的障礙是蘇放,是方茗。
雨凝能夠準確地感知他們之間的隔膜,方茗對待小宇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態度,那座闊大的房子裏充滿著冷漠和爭吵,空曠和冷寂,她都能感覺得到,還有父親的隱忍以及對她的愛,她終於明白為什麼父親會那樣的疼愛她,因為除了她,他一無所有,在這個家裏,他感覺不到一絲溫暖,她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他愛她的母親,然而他從她那裏得到的隻有失望,所以他把愛全部轉移到女兒身上,她是他維係生命的最後一絲寄托。
“姑娘,我們回去吧。”英姨說。
“回去吧。”雨凝應著。
她們往回走,穿過一排排的墓碑,忽然看見了方茗。英姨驀地滿身冷汗,雨凝也稍稍吃了一驚。方茗走過來,仿佛並沒有認出英姨,她隻望著雨凝。
“我以為你從來都不會來這裏。”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雨凝的話似乎激怒了她,她很想大聲地回敬她,她來也不是因為蘇放,最終卻沒有說,這樣的話多麼不合時宜。
她想殺死她,就在此刻。
“你和思飛一樣的輕狂,我要讓你們知道輕狂所付出的代價。”
“代價?我又怎麼會不知道呢?”雨凝輕笑道,很淡漠的樣子。“英姨,我們走吧。”她說著已經側身離開了。
“英姨?”大概是這句話喚醒了方茗的記憶,她喊了一聲“英子?”
英姨回轉身,“夫人——”
“你真的是英子?”
“是我,夫人。”
“我應該想到的,雨凝和你同時失蹤。”
“姑娘還隻是個孩子——那時候——”
“你不用說了,我能夠理解你的做法。”
“謝夫人理解。”
“你們走吧。”
“再會,夫人。”英姨轉身,和雨凝一起往回走。
過了一會兒,宋威追上來,“蘇小姐,好久不見了,你還在藍羚公寓?”
“我在哪兒與你無關。”
“雨凝,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對我呢?我真的隻是為了保護你,就算冒犯了你,難道就是罪不可恕了嗎?”
“之前與之後,我都不喜歡你,不喜歡你出現在我麵前。”
“好吧,我隻是來向你道歉,如果過去我曾得罪過你,我向你道歉。”說完他停住了,讓開一條,讓雨凝和英姨走過去。
蘇雨凝回到梨園,看見羅子安站在門口。英姨開了門,子安也跟著她們進來,穿過小徑,來到石桌前,雨凝停下了。
子安坐在石凳上,雨凝才又向前走了幾步,坐在竹椅上。
“每當煩躁的時候就想來梨園,”他望著雨凝,眼睛裏露出鬱鬱寡歡的神情。雨凝沒有答話,隻抬頭看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