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啊,煮著吃很香的,放上胡椒粉,鹽沫。”他已從另一頭往回鋤了:“小夥子從城裏來的吧?拔幾顆回去煮著吃吧,在城裏可輕易吃不到這麼新鮮的東西。”
“不是,我也住在鄉下,就在那邊——”他把梨園兩個字咽回去,接著說:“我用梨跟你換。”子安拔了一小捆豆苗,用長草纏了,然後提著回梨園,還對老伯嚷:“哎,老伯,等一下我給你送梨來。”
子安回到梨園,把豆苗放在石桌上,又向英姨要了籃子去摘梨,他撿著個頭大的梨摘了滿滿一籃子,雨凝出來看著他問:“你在幹嘛?”
“摘梨啊。”
“你不是要把我們梨園的梨都搬到你碧落去吧。”
“嗬嗬,怎麼,心疼了?”子安從椅子上跳下來,把梨籃往石桌上一放。
“我隻是怕累著你啊。”雨凝走過去,幫他把滾到地上的梨撿起來。
“哦——原來是心疼我啊。”子安靠在籃子上,望著雨凝嬉笑著。
“子安——”雨凝被他鑽了空子,又不好反駁。她看到了石桌上的豆苗,問:“這是哪裏來的?”
“老鄉送的。”
“老鄉?”
“我今天一大早就出門了,看到一個老伯在田裏鋤草,我們攀談了幾句,他就送我豆子吃。我想啊,豆子也不能白吃,因為我看到那位老伯收成這幾顆豆苗真是不容易,所以就決定送梨給他,這叫投桃報李。”
“還投桃報李呢,真不愧是生意人,自己什麼都沒有,就可以又吃毛豆又吃梨了。”雨凝輕笑著諷刺道:“叫投機分子還差不多。”
“投機也沒什麼不好,沒頭腦的人想投機還投機不了呢。再說了,你還占了我投機的光呢。”子安提起籃子往外走,“把毛豆摘了,一會回來煮著吃。”走到門口,他又嚷道,“你隻摘就好了,千萬別煮,等我回來煮啊。”
雨凝就真的隻把豆莢從豆棵上摘下來,放在籃子裏,等著他回來。
快到中午的時候才見子安回來,口裏還吟誦著:“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他把手裏的一捆野草放在牆角,一邊說:“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陶先生回來了,沒帶鋤頭,倒把野草帶回來了。”
“嗬嗬,反正每天都要去,索性把鋤頭放在田裏了;這草是帶回來給山羊吃的。”
“可惜沒有山羊了,都被官兵帶走了。”
“那就用來補牢好了。”子安走過來,“毛豆都摘好了?”
“是啊,要煮嗎?”
“當然,胡椒粉,鹽沫。”他親自跑到廚房去了。雨凝在後麵跟著過來,說:“剛才我還在納悶,為什麼最後還叮囑一句一定要等你回來煮,現在終於明白了。”
“為什麼?”子安回頭問她。
雨凝笑而不答,子安立刻會意,也哧地笑出聲來。
“廚房裏熱,我們先出去吧,等下再來看看。”雨凝說著先出去了,她坐在石凳上,子安也走出來。他每隔一會兒就去一趟廚房。
“毛豆熟了嗎?”雨凝的語氣裏有嘲笑的味道。
“還沒呢?怎麼,你著急了?”子安總不放過回擊的機會。
“誰老往廚房跑啊,怎麼成我著急了?”
“你是替某人著急。”子安在“某人”兩字上拐了個彎。
“你是越來越放肆了。”雨凝說。
他盯著她那張佯作慍怒的臉,半分鍾的時間,然後一本正經地問:“是嘛,你喜歡我嚴肅?”
“你愛怎樣就怎樣,我為什麼要喜歡。”
“不敢。”
“不敢什麼?”雨凝不解地問。
“不敢愛怎樣就怎樣啊!”子安嘻嘻笑著又跑進廚房去了。
“熟了。”他把鍋也端出來了。
“是該熟了,不然就太不盡人情了,怎好再辜負你這麼一趟趟地跑。”
“得了,別說了,快來吃吧。”子安把豆莢撈到碗裏,“真的好香啊,三秋桂子,十裏豆香。”子安很認真地扒開豆莢。
“你怎麼不吃?”他問。
“喜歡看著你吃。”雨凝輕答。
“啊?”他忽然不好意思了,然而很快就恢複到先前的戲謔表情,“是不是我的吃相讓你吃不下去了。”
“沒有了。”雨凝笑著拈起一個豆莢,捏住那根細絲從中間拉下去,“三秋桂子?是啊,快到中秋節了。”
“我們在這裏過中秋吧,讓小宇和思飛帶些月餅過來。”
“好啊,隻是小宇是不是要回家過?”
“也是啊,那我們隻能等到十六了。”
雨凝向後仰躺在竹椅上,想,隻有我一個人是屬於梨園的,思飛會走的,子安也根本就踏不進來,再熱鬧也隻是一場歡宴,過眼雲煙。
英姨和周伯一大早就把昨夜摘的滿筐的梨子拿到村子裏去賣了,至今還沒有回來,仿佛故意留下他們兩個在梨園似的。
“雨凝,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那兩隻羊如果不被官兵抓走就好了。”
“哪裏有人煙,哪裏就有社會,哪裏有社會,哪裏就會有官兵,哪裏有官兵,哪裏就會有順手牽羊的事兒。”
“唉——”
“我一直以為你跟思飛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可是現在覺得你有時候很像思飛。”子安說。
雨凝沒接話,隻說累了,就回房去了,她在臥室裏小睡了一會兒,就起身去了書房。她從後麵書架一側的櫥子裏拿出花青、滕黃、胭脂、牡丹紅,開始站在書桌前磨墨了,輕輕地,像屏風上的仕女。墨是鬆煙,而這鱔魚黃的澄泥硯卻是兩年前思飛第一次拿到薪水時買來送她的,平麵上雕有嫦娥奔月的浮雕。自從思飛來到梨園後,她就經常拿了雨凝的畫到市裏去賣,雨凝不知道她到底怎麼賣出去的,也從不過問,攢了一筆錢後她就提議要到城裏去上學,暗地裏嫌棄雨凝的家庭教師教的東西都不實用,不能養家糊口,雖然她當時衣食無憂,然而這對於思飛是不夠的,她的世界在外麵,廣博而浩瀚;不知道是因為雨凝已經不再需要家庭教師還是因了思飛的這句話,那個家庭教師從此不再登門。
雨凝鋪開一張生宣,拿起紫尖毛筆。濃墨、淡墨、漬墨、濕墨,點染之間,一幅山野晚景出現了:山石疊影,草長鶯飛,夕陽下,羊群時隱時現。她雖然喜歡寫詩填詞,卻從不在畫上題詩,詩有詩心,畫有畫語,隻是她的畫更加含而不露,歧意重生。
看著那群羊,她的臉上露出一種孩童般的微笑。後來走出書房,又回到院子裏,卻見子安正在西邊靠牆的地方刨土。
子安抬起頭,說:“早啊,小姐。”
“早?”
“是不是現在有早晨剛起床的感覺?”子安問。
“早晨剛起床,覺得一切都是新鮮的,一切都還來得及,慢慢來吧,有得是時間;可是傍晚醒來,覺得一切都結束了,未免遲到的淒涼!”雨凝說。
“沒有結束啊,就算太陽下山了,還有月亮,披星戴月,滿載而歸。”
“滿載什麼?”
“我打算在這裏種毛豆,明年的這個時候就會有吃不完的毛豆。”
“你讓我想起小貓種魚,它看見農民把玉米種在地裏,到了明年,收了很多很多的玉米,就學著農民的樣子把小魚種在地裏,想著明年會有好多好多的小魚吃。”
“我種得可不是魚,明年真的會有收獲的。”
“也許吧,隻是我並不覺得毛豆是在秋天種下去的。”她在他壘起的畦埂外麵輕輕走動著,躊躇不定地說。
“真聰明——我是打算先把土翻好,打好畦子,明年春天再來梨園播種。”
“明年春天?”
“是啊。”
“一個好久遠的概念啊。”
“很快就到了,沒聽過‘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雨凝望著他那副認真的樣子笑了,不忍再拆他的夢,或者也是不忍再拆自己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