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響,她趿著高跟皮涼鞋去開門,是羅子安。
“幾天不見你去藍羚了。”他站在門口說,“不舒服嗎?”
墨玉沒來得及回答又咳嗽起來,她使勁按著胸口咳得彎下腰去。子安慌忙扶她躺到床上去,“看過醫生了沒有?”
“不喜歡看醫生,不喜歡吃藥。”說著同樣的話,卻已經不再是八年前的語氣。
子安把桌上那杯綠豆湯端給她。
“冰箱裏還有,你也喝一杯吧。”墨玉說。
子安自己倒了一杯。
八年前,他躺在租來的小屋裏。發燒。墨玉記得小時侯每逢感冒,奶奶都會給她煮綠豆湯,她就給子安煮,沒有冰箱,她半夜裏跑到小賣部去喊門,買了一袋子的冰塊。她把綠豆湯倒在小盆裏,然後再把小盆放到裝著冰塊的大盆裏……
“好喝嗎?”墨玉問。
子安看了看她,說了聲還好。
墨玉煮的綠豆湯仍舊香甜可口,隻是不再是八年前的感覺。加了香橙、菠蘿的綠豆湯吃起來怪怪的。
墨玉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輕歎了一聲:“也許——天就要晴了。”
“晴了好啊,出去曬曬太陽你的病好的還快些。”
“那麼急著病好了去做什麼呢?”
“阿玉,如果你不喜歡去藍羚,可以不去。”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墨玉心裏想著就笑了,“不,我喜歡。”
“那不要讓自己太累了。”
“是啊,不要太累了,隻是娛樂而不是謀生的手段,隻有秦思飛才能做得到吧。”
“她前天還問起你。”
“難得還有人記得我。”
“阿玉,不要說這樣的話。”
墨玉再次笑了,“沒什麼大驚小怪的,陳升說,這個城市少有不孤獨的。誰會記得誰?誰會為誰駐足?誰會為誰拋棄一世的繁華?”
“阿玉,別再看這些書了。”他拿起床上那本張愛玲選集。“她確實有著驚世駭俗的才華,可是她會把人心拉入一個冰冷的世界,就像一口古井,四壁空空,從絕望到絕望——”
“那看什麼?再去看《牛虻》,《狂人日記》,《鋼鐵是怎樣練成的》?”墨玉自嘲地站起來,走到窗前去。風從窗子吹進來,吹的簾子呼啦啦地響,拂開裹到臉上來的簾子,夜幕薄紗般地輕攏著,藍天變成了黑色,白雲變成了灰色,灰黑斑駁的天空,一片薄冰似的月亮懸浮起來……
這是他們小時侯看的書了,少年壯誌,秉燭夜讀。
“是啊,現在該看什麼呢?”子安也覺得困惑。村上春樹的冷落疏離,杜拉斯的憂傷絕望,馬爾克斯的荒誕孤獨……
這個城市少有不孤獨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種絕望。
他又想起那個晚上,墨玉漂行在夜色中,就像一團濃重的雲。她跑到碧落來,頭發淩亂,淚眼模糊,像被雨水澆過的海棠,花葉飄零——她小時候受了男孩子的欺負都是這樣跑回到他身邊來。
他甚至都不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情,隻是靜靜地,靜靜地聽著她哭泣。
末了,他站起來,“我送你回去吧。”
當時墨玉很吃了一驚,但是隨即又平靜下來。
“沒事了,我自己走吧。”她也站起來,自顧地走出房門。走的有些踉踉蹌蹌,卻很倔強。他忽然覺得一陣心酸,卻始終沒有走上前去送她回家。
她出車禍了,也許是故意的。
這件事一直讓他內疚,所以,後來,他堅持每天送她……
他送她,但是他們之間很少談話,墨玉再也沒有在他麵前掉過眼淚。有時候女人的冷漠可以澆滅整座火焰山的火,那不是怨懟,隻是厭倦,體味了太多變故的厭倦。
思飛到達到巴黎的時候已是夜晚,霓紅燈閃爍,人影憧憧,她拉著她的小皮箱行走在街道上。
忽然手機響了,是小宇。
“思飛,五一長假,準備去哪兒?”
“巴黎。”
“巴黎?隻有幾天時間——我準備一下,什麼時候出發?”
“我現在在香榭麗舍街。”
“天哪,你說什麼?”
“我現在正走在香榭麗舍街上,巴黎的夜風有著葡萄酒的香味,我希望能找到一個舒服的住處。”
“思飛——你真讓我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就不要說了,長途話費很貴的,我掛掉了。”手機掛斷了,她甩了下披下來的長發,繼續向前走著,還時不時停下來看看路旁的賓館。
小宇哭笑不得,說了一句:“這叫什麼?”他想起羅子安,立刻打電話過去。“子安,你在上海嗎?”
“在上海?當然,怎麼了?”
小宇舒了一口氣,說沒什麼就掛斷了。他訂了第二天的機票。
難得早起,思飛洗漱完畢帶了一個三明治就出了賓館。沿著塞納河走了一段路便進了盧浮宮,這裏陳列了從古埃及、希臘、羅馬到東方很多國家的藝術品,從中世紀到現代的雕塑作品,還有王室珍玩以及繪畫精品。思飛轉到維納斯雕像前停下來,正抬頭觀望,幾個年輕人走過來。
“你能幫我們照張合影嗎?”其中一個高個子男人用法語問她。
她笑笑接過相機,給他們幾個拍了一張合影;又一個長得比較孩子氣的人用英語問她:“我們能不能跟你合拍一張,你是中國人吧?”
“是的,但是我不喜歡拍照。”思飛用英語回答,其實她很喜歡拍照,就是不喜歡合影。
“為什麼不喜歡拍照?你具有典型的東方女性的美。”他們開始用英語交談。
思飛在心裏發笑。其實她並漂亮,隻是有一種獨特的氣質讓她看上去很迷人,像一股落落寡合的遊絲淩厲穿行,眼睛裏卻又流露著捉摸不定的笑意,看上去絕不是一個孤僻的人,可以接近就是不知道怎麼接近才好。思飛想,要是雨凝在就好了,讓你們見識一下真正的東方美。
“你很特別——看起來——”那個男孩子聳了聳肩,最終還是沒找合適的形容詞,思飛心領神會,和著他一起笑起來。
“我們是巴黎藝術院的學生,正在尋找畢業作品的靈感。”
“尋找靈感?原來靈感是需要尋找的?”思飛想,雨凝喜歡畫畫,但從不見她刻意的去尋找靈感。
“我們的教授也是中國人,他真的好厲害,精通東西方繪畫藝術,油畫,水彩,中國水墨畫,可以模仿各個畫家的風格。”
“怪不得世界贗品那麼多。”思飛暗笑,然而他們畢竟在誇讚一個中國人,思飛就覺得她的嘲笑不合時宜,隻好止住了她的惡作劇。她拿出手機,開機,除了小宇的幾封短信,再沒別人的。
幾個人見思飛有點不耐煩了,便說了再見,臨走時送她一張畫展入場券。
晚上小宇打過了電話來,說自己已經到達巴黎,問思飛住在哪裏,或者最好去機場接他。
“我已經離開巴黎了。”思飛說。
“為什麼?”小宇明顯著急了。
思飛才不會理會他的心思,仍舊輕描淡寫地開著玩笑:“忽然想起徐誌摩的康橋,所以我來英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