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也好,成全你和露西,不是嗎?
是啊,成全了我和露西。有一次我和她開玩笑說,我中了你的大圈套,領養孤兒,必定導致我的婚姻破產。你是故意的,露西。
就是啊,我好奇地問道,露西怎麼回答?
她說,親愛的,第一天聽你講故事,我便發誓要讓你有個孩子。
她給你講中國早期移民的故事,讓領養孩子的過程蒙上神話般的光彩,是不是,葛萊西雅?
她笑著說,露西的陰謀得逞了。
露西和葛萊西雅的故事斷斷續續講了好幾天。我是一個耐心的聽眾,還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有些事情葛萊西雅並不想提起,經過我轉彎抹角地詢問,被掏出來。
露西是爭取同性戀權利組織的負責人之一,她的陣地在診所也在大學,因此得罪了許多保守人士,包括手握權力的政客。她收到恐嚇信,在診所門口遭人唾罵,學校迫於壓力,削減她的教學經費。就是在這樣的處境下,她仍舊公開與葛萊西雅的關係,要和她結婚。這件事竟然驚動了遠隔千裏的祖奶奶基金會。飛鴻傳來,有十幾個問題需要葛萊西雅進行解釋。否則就要斷了她的經費來源。
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我被請來當孩子的保姆。她要我們夫妻搬進來住,出於同樣的原因。基金會有的是錢,特別重視孩子的生活環境。這一切,對露西不能不說是沉重的打擊。
聽到這裏,以前的鏡頭一個一個在我的腦海裏重新顯現。我想起了海灘度假,想起了葛萊西雅初次與任平的麵談,想起了她和貝利之間複雜的關係,想起了她對露西的忠貞,風雨無阻每晚出去。我也終於明白了露西健康惡化的社會原因。
第二次見到露西,是在追悼會上。露西沒有熬到三個月,被時間打敗了。然而,躺在鮮花叢中的露西比我上次見到的美麗多了。粉紅的唇,白裏透紅的臉頰,黑沉沉的睫毛永遠合上了,永遠。望著靈柩旁像流水一樣緩緩而去的人群,很多人眼淚汪汪,有的泣不成聲,我突然感到一陣心酸。這些人中,有她的朋友,也有她的對手,報社電視台都來了。多麼傑出的女人啊,活著的時候受盡打擊,不到50歲就走了!你們為什麼要等到她撒手人寰才給她尊嚴?難怪葛萊西雅拒絕接受任何采訪。
人很多很多,無止盡的長隊,從早上一直走到天黑。
大多數時候,我陪莉莉在草地上玩。真是一個好天氣啊!萬裏晴空,大地生輝,連空氣中的塵埃都像一束束金銀的小花兒,在莉莉的嬉笑聲中煥發光彩。
葛萊西雅一直坐在存放靈柩的房間裏,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帶著黑禮帽,帽簷壓得很低。我多次走過去,問她需要什麼?飲料?食品?我蹲下去,注視她的表情。她比任何時候都顯得鎮靜,沒有眼淚也沒有哭泣,好像是來自外空的一個天使。尤其是她的眼睛,曾經被沉重的眼簾擋住,隻剩下黯淡無光的一條縫。如今我又看見了她的黑眼珠,憂愁淡淡地退去,平靜如水。從她的眼睛裏我突然感到了死亡的美好,死亡解脫了露西,也解脫了葛萊西雅。
掛下呼叫救護車的電話,我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我根本不知道做了多少事情。走廊,臥室,廁所,客廳,凡是有門窗的,都被我打開。心裏急得火燒火燎,全身的力氣不知道應該使在哪裏。我給妮可捶背,打噴霧器,等待和無奈中,不停地喊她的名字。
晨曦的寧靜突然被刺耳的警報聲劃破,聲音如鞭子抽打空氣,慘烈地悲鳴,令人不寒而栗。我放下妮可跑出去迎接,一輛閃著紅漆和銀光的救火車正在靠近。哪裏著火了?我四下環顧,沒有一絲煙火的痕跡。天空是灰色的,清晨的空氣透過單薄的襯衫侵入肌膚,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我從邊門跑回屋裏準備再打電話,隻聽見樓上響起沉重的敲門聲,咚咚咚,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鏡頭,紅衛兵破門而入,把我哥哥抓走了。跑到樓上打開大門,一隊人馬,都是黑製服。警察!我一下子傻了眼。
我大聲喊道:主人不在家,你們走錯地方了!
警察把地址給我看,911給的,千真萬確。我說,打電話喊的是救護車,我們家裏有危險病人需要搶救!
警察說,救護車隨後就到。
你們跟我來,在樓下!我一邊跑一邊說,病人需要氧氣!病人快不行了!
警察跟在我後麵。
妮可臉色發紫,昏迷不醒。警察們都圍上來。一個警察把我拉到一邊,神色凝重地問:先生貴姓?病人是你的什麼人?出生年月?社會安全號碼?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一手拿著筆,一手持著夾板,筆尖落在表格上,等著我回答。
我結結巴巴地說,我……姓任,警官先生,REN,是的,REN。名字叫PING,平。她……她叫妮可?斯密絲。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