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警察把妮可抬上了折疊擔架床,她的鼻孔裏插上了氧氣管。餐桌那邊,有個警察彎腰把地上的碎玻璃一片一片撿了起來,然後用透明的塑料袋把妮可皮包裏倒出來的東西一一收集起來。有個警察站在門旁,手裏拿著對講機,噪音很大。
警官先生,我焦急地說,我坦白,這是一場事故,請你們送她到醫院搶救,我跟你們去警察局。話音剛落地,幾個陌生人一擁而入。
先生們,我對著他們大喊:病人有哮喘病,快斷氣了,你們還折騰什麼呀折騰?
手裏拿著表格的警察細聲輕語地說,冷靜,任先生請冷靜。急救大夫已經在處理了,我們得完成手續把病人交給他們。順著他示意的方向,原來他們是指後到的幾個陌生人。
我說,我回答不了你的問題,我們是同事,羅斯特大學的,這是我的駕照,拿去!
我從皮夾裏抽出駕照,扔給了他,然後推開妮可麵前的幾個警察,挾起擔架床就往外麵推。
讓我們去醫院,妮可!我一邊喊一邊使出全身的力氣把妮可往外麵推……
警察把妮可劫走了!我被押上了批判台,哥哥站在我旁邊,一條蛇在空中晃動,一會兒上一會兒下,空氣嗚嗚作響。啪地一聲,皮鞭抽到哥哥背上,白汗衫頃刻出現一道紅杠。又是一下,哥哥慘叫。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個個伸直了手臂握緊拳頭,在空中揮舞。哥哥趴在地上,全身都是血。
我坦白……我坦白!我邊哭邊叫,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周圍一片白。什麼都看不見,白茫茫的鵝毛大雪。母親拉著我快凍僵的小手,踏在沒膝的雪地裏。我們坐了一天的長途汽車,我的腿在顛簸中麻木得幾乎抬不起來。過年前夕,父親死了,死在北方的一座監獄裏,要家屬去簽字辦手續。途中,母親把平時零零碎碎的埋怨說成完整的故事。我的眼睛看著窗外,一團團的白雪,輕得像棉花一樣,我讓雪花飛進來,堵住我的耳朵。遠處的田野和農舍都被蓋上了白棉被。一邊是母親的罵聲,一邊是雪白的天地。
白色的被單覆蓋著父親的身體。我沒有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麵,隻記得那床白被單。多少年來,我一直想不明白,既然他扔得下我們,要和情婦私奔,為什麼在被情人出賣以後,束手就擒?更讓我不明白的是,母親隻罵那個女人,卻從來不責怪父親,我就是在母親的罵聲中長大的。我們一家四口,父親為女人而死,哥哥為女人被打成殘疾。母親一直以為我的選擇最安全,我的婚姻最保險,如果讓她知道我在美國的境況,不知她要罵什麼?
房間裏有兩張床,隔壁的床空著。孤零零的我,躺在白色的床單下麵。我看見父親向我走來,穿著白大褂,冷漠無情的臉,我們之間隔著淡淡的白色煙霧。父親後麵跟著大哥,除了臉,都是白的,好像陌生人一樣。我想坐起來,我的手被綁住了,身體動彈不得。警察來了,把我推了出去。
一個女人的聲音,英文發音,叫著我的名字。
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睡在這裏?為什麼隻有我一人?
這是久瑟夫醫院,任平先生,你終於醒了。女人穿著藍色工作服,帶著護士帽,前額飄著一縷棕色卷曲的頭發。她伸出手來,微笑著說道,我是安娜。
安娜,我沒病,你們弄錯了,你們弄錯了!有病的是妮可。我一頭倒在床上,覺得天地都在轉,一個護士變成了兩個、三個,一排人站在我的麵前。眼睛潮濕了,淚水像蟲子一樣從眼角旁爬出來。
很抱歉,任平先生,你是我的病人,我隻對你負責任。
我閉著眼睛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是病人!妮可?斯密絲,是哮喘病人,我送她來醫院。她還活著嗎?
任先生,你昏迷了兩個多小時,是被救護車送進來的。
我用被單包住頭,無話可說。心裏想,我是如何來醫院的?記憶的空白,難道我真的病了嗎?
安娜脾氣很好,聲音柔和,她說,過一會兒大夫就來看你。
我躲在被單下麵,不敢看她。安娜走了,我起來,發現身上的衣服和腳下的地板、門窗、床架、桌椅、牆壁、天花板都是白色,嗬嗬,白色掩蓋一切,讓我失去記憶。耳朵嗡嗡作響,好像有人在說話。我屏住氣,卻什麼也聽不見。做一個深呼吸,感覺空氣有氣味,好像消過毒一樣。抬腳跨出去,騰雲駕霧一樣,飄了起來。扶著白牆走過去,廁所在門旁,推開也是一片白。白色的浴簾,白色的水池和抽水馬桶。我想解手,站不住,隻能坐在馬桶上。解完手,擰開水龍頭,看著鏡子裏的臉,蒼白的皮膚,無神的眼睛,嘴唇幹裂,毫無血色。
丁零零,電話鈴聲並不響亮,如同大提琴上幾個沉悶的音符,但是,卻把鏡子裏的我嚇歪了嘴。我抽下一條白毛巾,一邊擦臉一邊從廁所走出來。電話在哪裏?隨著鈴聲,我看到床頭旁的牆上,有一個白色的電話。
那是一個美國女人的聲音:請預訂午餐,今天的菜單是……
午餐?我說,什麼?三文魚,土豆泥?NO,NO,有沒有炒麵?中國炒麵?
嗬嗬,中國炒麵?YES,雞肉炒麵。晚餐菜單是,意大利肉丸麵條……
沒有米飯嗎?我要吃米飯。
OK,沒問題,墨西哥米飯,豆泥,牛肉片。什麼飲料?
好吧,墨西哥米飯。桔子水。我掛了電話,心想來美國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吃過墨西哥米飯,天知道是什麼東西?肚子果然餓了,餓極了。
掛上電話,我重新拿起來,問:妮可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