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昨天的故事有你也有我(3)(3 / 3)

在簡易房蝸居的日子裏,我和淑玲一直過得很艱苦。簡易房裏沒有上下水和衛生間,全部生活空間在一個巨大的工業垃圾場上。在醫院裏,淑玲是一位很受大家尊敬的白衣天使,但一牆之隔回到家裏,她就必須立刻抖擻精神,在蜂窩煤、劈柴、煤油爐、酸菜缸、髒衣服、肥皂水、漫天的風沙、遍地的泥濘、對門兒老太豢養的雞群及無處擺放的鍋碗瓢盆間博弈。幾乎所有的家務勞動,她都當仁不讓地獨攬在身,因為她始終認為,這一切都是她應盡的責任與家庭主婦的本分。

八十年代,我們的收入很微薄,那時淑玲的工資略高於我,兩個人一個月的收入不足百元。記得一年初夏,西瓜上市了,一天下班後,淑玲買回來一牙兒西瓜。她給兒子洗了手和臉,換了幹淨衣服之後,將那一牙兒西瓜遞給了小呢喃,簡易房裏頓時安靜下來,空氣裏飄散著一股襲人的清香。

“甜不?”淑玲問兒子。

“……”兒子興奮在饕餮之中,顧不上回答。

“媽媽問你話呢!”我提醒兒子。

“甜……”兒子的臉上沾著好幾粒西瓜籽。

終於,那牙兒西瓜被兒子吃光了,那船兒一樣的西瓜皮被兒子輕輕放在了盤子裏。望著瓜皮上殘留的紅色,淑玲說:“你啃了吧。”

我說:“你啃了吧。”兩人爭執了半天,最終還是我啃了,啃得瓜皮像紙一樣薄。

一九九〇年,大連電視台在解放廣場附近給我分了一套五十六平方米的新房,我安裝了一部電話,換了一台金鳳牌彩色電視機,還買了一台將軍牌電冰箱,一台三菱空調機,買了一套羅馬尼亞進口家具。這是回城十一年來,第一次住進樓房,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廚房和衛生間。那一年我四十五歲,淑玲三十九歲,兒子唐天石上小學三年級。

一九九一年仲秋時節,一直住在唐宛家的母親已明顯衰弱了。因長年的高血壓和心髒病,她每天都必須服用大量的藥物,這位虔誠的基督徒的生命已漸近尾聲。盡管如此,在秋日陽光的照耀下,母親照例每天坐在鋼琴旁,一邊彈琴一邊唱她童年在燕郊時,美國傳教士包姑娘教她的那首歌:

好大的西北風啊,吹到一個村莊裏。

看見人家的窗戶,一個個都關上了。

大的大,小的小,圍著火爐講故事,

推開門來走進去,它說我也講一個。

從性格上說,母親應該是一個懦弱的人,但由於她一生堅守自己的信仰,才能在硝煙彌漫的戰火中,在十年浩劫的災難中,以超乎常人的隱忍和堅韌,嗬護著一家老小破碎的心靈。

在唐莊最困難的日子裏,我曾懷疑過她的信仰。

“您不是常說,上帝是萬能的嗎?可為什麼上帝不睜開眼睛,替天下這些受苦受難的人伸張正義呢?”

母親卻平靜地說:“上帝不會去製止罪惡,因為上帝遲早要懲罰罪惡。”話語中充滿哲理和審判者的尊嚴。

自從重新回到城市後,母親每天睡覺前,都要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來祈禱。她在為她的孩子們祈禱,她在為中國的未來祈禱。

十月十四日深夜,母親在平靜中睡去了。在最後的日子裏,母親曾擔心地問過我:“我和你姥姥姥爺,已經快七十年沒見麵了,不知在天堂的路上,我還能不能找到他們。”

我想,母親一定會找到姥姥姥爺的。在天堂的入口處,姥姥和姥爺正站在雲端,盼著見到他們最值得驕傲的二女兒,他們最值得心疼的二女兒,他們的上帝的女兒。

一九九七年元旦的那天晚上,北京降下了小雪。一位九十七歲高齡的養老金領取者,在看完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之後,躺在沙發上繼續饒有興致地收看著一部大型文獻紀錄片。

“那邊走過來的人是誰呀?”老人指著電視熒屏眯著眼睛問身旁一位護理人員。

“那是您啊。”護理人員大聲地說:“您看清楚了嗎?”

因為聽力差,那位護理人員便貼著老人的耳朵,按照電視裏的解說詞,一句一句地大聲重複著。在這部紀錄片裏,人們稱他是中國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的總設計師,是“一國兩製”理論的創始人,是廢除領導幹部終身製的踐行者,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創立者。

元宵節的前兩天,老人與世長辭了。

幾天之後的一個清晨,當一輛飾有黃黑兩色綢帶的白色靈車駛上長安街時,在十裏長街送行的人群當中,一群年輕人眼含熱淚地擎起一個條幅:“再道一聲——小平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