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當一架草綠色的軍用直升機,在三堆篝火的引導下,轟然降落在村東收獲過的稻田裏的時候,聞風趕來的方圓幾十裏地的鄉親們,無不歡呼雀躍,聲震雲霄。
然而,噩夢卻偏偏從這一時刻開始了。
吉林省某農場預先訂下的一萬隻鴨的合同,幾次去電不見回複。在同一時間裏,幾乎所有訂鴨的人都悄悄撕毀了合同,一直與楊智玉合作的夥伴,也將所有的債務都推到楊智玉身上一走了之。此刻,楊智玉才知道,在高速發展的信息時代,很多買主都已甩開自己,自謀種鴨了。況且迪鴨因終端市場不大,導致更大的矛盾隨之暴露無遺。楊智玉沒有學過經濟學,他不清楚壟斷是如何形成的,更不懂得壟斷是如何被打破的。在連買飼料都拿不出錢的困窘下,楊智玉不得不揮淚大甩賣了。此刻,人間冷暖瞬間變化,債主盈門,朋友反目,銀行貸款全部凍結,讓楊智玉徹底絕望了。
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六日,這個為擺脫貧困,勇於在市場經濟的驚濤駭浪裏奮力搏擊的東北漢子,在給兒子剃完頭後,懷揣著縣人大代表的證書,在清源火車站,迎著一列呼嘯而來的火車,結束了自己三十四歲的年輕生命。噩耗傳來,住在蛤蟆塘的一位老人,連夜趕到二道溝村,一進楊智玉家的院子,老人就拍著大腿痛心疾首地哭著說:“瞎了!瞎了!這個莊稼院的好後生!”
二道溝村應該是一個發展多種經營的好地方,這裏丘陵起伏,水源豐沛,空氣純淨,森林覆蓋麵積很大。無論是種植還是養殖,都應該是一個理想的好地方。隻養鴨卻很難成規模,原因很簡單:東北人更願意吃雞。
在這個悲壯的故事中,楊智玉沒有錯,鄉親們也沒有錯,媒體的記者沒有錯,一直支持他的縣裏有關方麵的負責人也沒有錯。錯就錯在中國農民還沒有在市場經濟的海洋裏學會戲水;錯就錯在我們忽略了改革開放過程的凶險與化解凶險的冷靜與理性。
孫建業聽我彙報了楊智玉的故事後,頗有感慨:“這個題材,電視劇創作不了,但從前到後,倒是一部難得的紀錄片的題材。”
八十年代中葉,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逐漸感受到了社會各個層麵的巨大變革。這些變革當中,有那麼多不適應的成分,更有些變革,直接傷害了個人的信仰。
張藝謀導演的電影《紅高粱》,在市電影發行公司小劇院首映時,就發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那是一次範圍不大的看片會(當時還沒有首映式),出席看片會的,除全市影視界、文化界和新聞界的朋友外,還有部分有關部門的老領導。
隨著一聲高亢的嗩呐奏鳴,影片以其獨特的魅力將人們帶到了中華民族的苦難歲月,小劇場裏一片肅然。
但意料之外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當日本兵逼著一個中國人將抗日分子活剝人皮的時候,從劇場前排終於爆發出一聲怒吼:“這是幹什麼?”在放映機的強光下,一位德高望重的市宣傳工作的老領導,怒不可遏地站起身來:“這是長敵人的誌氣,滅中國人的威風,這是賣國的行為!大毒草!”
在場所有的人,都被老領導這義正辭嚴的斥責給鎮住了,但——“閉嘴吧!”黑暗中緊跟著傳來另一種不同的聲音,聲音洪亮,且毫不隱晦。
“不願意看,你出去!”
“出去!”
“出去!”……
在放映機強光照射下,老人倔強地站了片刻,便拄著拐杖,弓著身子離開了會場。“對不起,打攪大家了。”這是一位很有素養的老一代黨的宣傳工作者,望著他的背影,我久久陷入沉思。
當然,《紅高粱》隻是一部電影,那位老領導也隻不過是因為一部電影看得不舒服而生氣了,而改革開放真正向更深層次發展的時候,你會發現許多讓人不舒服的事情,正在身邊發生。
還是在文學院的時候,有一次,遼寧省作家協會組織我們參觀了一家中美合資的工廠,即蜚聲一時的生產犀牛牌刀片的吉利工廠。
這裏所說的刀片,就是男人日常生活必備的刮臉刀。
在車間的流水線旁,該廠的廠長,一個操著上海口音的中年人,口若懸河地向我們講述著他們的產品,他說犀牛牌刀片的核心技術在於一種新的塗塑工藝,這種工藝不僅可以大大延長刀片的壽命,更讓使用者在刮胡子時感到十分愜意。一句話,犀牛牌刀片是對傳統刀片的一個挑戰,任何一種刀片,在它麵前都會從市場敗下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