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木犁插進泥土裏,在播種者的身後,我又認真地掂起糞來。失去知青身份的我,又身處外省異鄉,我十分清楚自己被遺棄的後果是什麼。台地上的灰鶴,一夜之間全都北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忙於播種春麥的人們。農民沒有更長更遠的期盼,他們隻希望今年能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黃昏時分,站在故鄉荒疏的院子裏,內心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時局還將如何變化,但有一點可以預期,那就是我不會永遠被遺棄在這裏。天津知青已全部回城了,一直飄忽不定的唐清華的身影,此時也似一縷青煙,從我的心中漸漸散去。在命運抉擇的嚴峻時刻,人類要比動物多些理性與矜持。
三月底,接到了唐宛發來的電報,在妹夫堂兄的幫助下,旅大市新金縣皮口公社的劉書記,答應以知識青年的身份接收我。
我是在劉書記的辦公室裏見到他的。
“媽呀,我以為是一個小孩。沒想到來了個大老爺們兒!”劉書記握著我的手幽默地問我:“你多大歲數了?”
“虛歲三十四了。”
“哎呀……”劉書記顯然犯難了:“給你放到青年點兒裏去,我真有些於心不忍呀。”
正說著,一個患哮喘病的大胖子敲門進來。
“劉書記,考試的事情全都安排好了,明天上午八點半,兩個考場準時開考。”那大胖子滿臉是汗,他拿起水壺倒了一杯水,一口氣全喝光了。
“咦,”劉書記突然轉過身來:“你初中畢業還是高中畢業?”
“我?”我如實說:“一九六五年高中畢業。”
“太好了!”劉書記一拍腦門兒:“老楊,給他補報個名。”說著他指著我說:“明天一早,給我考試去。”
“考試?”我一時讓他攪糊塗了:“什麼考試?”
劉書記認真地說:“明天,全公社在職的所有民辦教師,包括社會上想當老師的人,一律參加考試,重新聘用。你來巧了,要真能考上,我也少費心思了。”
“不行呀。”我犯愁了,“我畢業快十三年了,況且,況且一天也沒複習過。”
“你哪一科在行?”老楊問我:“文科還是理科?”
“文科。”我懦懦地說。
“妥。”老楊又喝了一杯水:“你就報文科,不考數學,隻考語文、政治、地理、曆史。”他掏出一個小本子:“你叫什麼名來?”
“唐浩。”劉書記替我答應了:“大唐朝的唐,浩浩蕩蕩的浩。”
第二天,語文考試進行到多一半時,公社文教助理老楊和幾個公社幹部騎著自行車,趕到果木園子小學考場視察工作。在院子裏,他看見剛從考場走出來的我。
“看來,強拉鴨子上架,也真難為你了。”他理解地點了點頭“答不上來吧?”他問我。
“答完了。”我十分自信地對他說。
五月一日,榜下來了。我以全公社第二名的成績,被公社錄用,成了離皮口鎮最近的宋家學校的一名民辦教師。
宋家學校是一所戴帽小學,即一所七年製學校。學生從這裏畢業後,即升入高中,我被分在六年級當語文老師。我的身份,從一個四類分子子弟,搖身一變成了人民教師,成了一個備受老師尊重和學生愛戴的人。巨大的反差,讓我一時受寵若驚,當老師們問我在故鄉教沒教過書時,我竟撒謊說教過。
沈道明和他愛人王春紅老師的家,就住在學校附近的宋家村裏。很快,我就成了他家的常客,每到星期天,沈家夫婦都要多燒幾個好菜款待我。在教學上,他們更隨時提醒我應該注意的事情,我和他們相處得像一家人一樣。
在農村,七年級的學生已經是一群大姑娘小夥子了。對於我這樣一個新來的,操一口純正北京話的語文老師,他們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我不懂教書的規矩,但我憑學生時代的記憶,結合我對課文的理解,使那些最討厭語文課的學生都漸漸愛上了語文。
轉眼間,我在宋家學校已工作兩個月了,但此時,我的戶口及糧食關係依然在故鄉唐莊。經曆過那個時代的人都知道,戶口關係雖然暫時並不太重要,但糧食關係辦不下來,沒有口糧,就等於掐斷了我繼續活下去的基本生活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