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燕郊往事(1)(1 / 2)

二〇〇一年五月,我因大連電視台公共頻道欄目包裝及宣傳片的事情,再一次出差到北京,與承接這項工程的英士達文化傳播公司商討改版方案。在聽取了我們的意見之後,善於聯絡客戶的藝術總監餘龍先生問我,北京還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他們將盡力為之。這一次,我沒有推辭:“如果方便的話,明天給我派輛車,我想去一趟姥姥家。”

汽車出建國門後,直接駛上京通快速公路,風馳電掣一路東行。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去姥姥家,心情些許激動,些許靜穆。從小就聽母親講述的那些姥姥家的故事,像一幅幅陳舊的影像聯翩飛過,跟我似乎十分疏遠,又如此骨肉相連。

及近三河地界,我們就開始打聽,得知富申莊早已易名複興莊了,幾經周折,汽車駛進一片碧綠的原野。在高大而濃密的楊柳之間,潮白河靜靜地流淌,正在灌漿的麥田顯得殷實而豐饒,四周一片蟬鳴。當汽車正前方出現一片綠樹掩映的村莊時,一個打扮入時的姑娘告訴司機,前麵就是複興莊。

這就是母親的故鄉。時值小滿,人們都在地裏忙碌著,村裏一片安寧。

在一處農家開設的小賣店前,兩位比我年長的老人正在納涼,我走上前去試探著問:“打聽一下,富申莊裏還有姓李的嗎?”

一位老人抬頭望著我:“您找誰?我就姓李。”

我驚喜地問:“您還記得很早以前這裏曾住過一個叫李文鎔的人嗎?”

“李——文——鎔?”老人困惑地望著我,搖了搖頭。

“是啊,八十多年了……”這是我預料中的。

那老人好奇地問我:“您是?”

我認真地對他說:“李文鎔是我姥爺,我是他的外孫子。”

這是一個如此陌生的村莊,獨自漫步在一片蒼綠的樹影裏,我知道或許這些參天古樹,才能對那些遙遠的往事留有記憶。但正午無風,古樹無言。

好大的西北風啊,

吹到一個村莊裏。

看見人家的窗戶,

一個個都關上了……

歌聲從村莊裏的一個小院子裏傳來,唱歌的是姥爺姥姥和他們的孩子們。

這是八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姥爺的父親叫李永泰,去世前一直在清廷的鑾駕庫裏管理車馬。姥爺常對孩子們開玩笑說:“你們爺爺在京城裏大小也是個官兒,和齊天大聖一樣,那叫弼馬溫。”

不過太姥爺死得早,沒留下什麼遺產,唯一留下的,是他自己修訂的這個家族後嗣家譜的輩分排序。太姥爺希望他的子孫世世康寧代代興旺,所以一口氣排出了二十八代,即“永文信望愛多昌,為義興仁慕美常,天恩啟化從容道,樂首清福定榮光”。

從太姥爺留下的家譜中不難看出,這位在皇宮裏謀差的清末小官吏,時已將身心皈依了基督。因為《聖經》新約《哥明多前書》十三章三節最後說:“信望愛這三件事,都是永存不朽的。而最偉大的,仍然是愛。”太姥爺能在家譜的字裏行間如此巧妙地留下囑托與期盼,其文采與智慧足以管中窺豹了。

姥爺是太姥爺的長子,一八六三年生。據母親回憶,姥爺是一位心寬體胖、溫和豁達的基督教鄉村傳道人。姥爺和姥姥一輩子生了十個兒女,但其中四個不幸夭折。一九二一年,因工作調動,姥爺家搬到距通州四十裏旱路的燕郊鎮,一家人便住在鎮中央的教會裏。

燕郊教會前後有三層院落,禮拜堂在前院,簷下有一溜四五十米的遊廊。教會後院除了兩間客房外,還有一個小學堂,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姑娘在那兒教書,人家都叫她袁先生。袁先生為人溫和嚴謹,後來做了母親和姨媽的啟蒙老師。姥爺家就住在中間的院子裏,在那裏一家人度過了九年時光。

我大舅李信德長我母親二十七歲。他很早就離開了姥爺姥姥去燕京大學讀書,畢業後做了隴海鐵路的煤斤司事。大舅天資聰慧,善於丹青,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曾在北平基督教青年會辦過個人畫展。因他早年離家,與母親及其他弟妹年齡差距太大,所以大家一直對他敬而遠之。

我二舅李信誠長我母親九歲。當初燕郊教會的前院開了一個小藥房,一為鄉民治些頭疼腦熱的小病,二也為家裏有些貼補。二舅一有空閑便去那裏幫忙。他為人忠厚老實,平時沉默寡言。

三舅戲就多了。三舅李信征大我母親五歲,大夥兒都管他叫“猴三兒”。在姥爺的孩子當中,他是最聰明的一個,也是最淘的一個。三舅從小愛動,攀緣本領極強。為了追一隻雞,他能隔著一條窄胡同,從姥爺家的房上,硬是躥到一家雜貨鋪的房頂上,惹得雜貨鋪掌櫃的站在當街喊:“又是猴三兒吧,我們家的房頂都快讓你踹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