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碣石山下(1 / 3)

奶奶去世那年,父親正在遷安東關公益合藥店當學徒。那是一九二四年秋天,直奉兩軍大戰冀東長城一線後,直軍吳佩孚的第二路軍橫掃遷安奉軍張學良、郭鬆齡部,並北出冷口,直逼張作霖的勢力範圍。然此時直軍將領馮玉祥卻突然倒戈,並發動北京政變,奉軍趁勢重入冷口,遷安的黎民百姓再遭戰火,民不聊生。

公益合藥店在遷安縣城,算是一家較大的藥店,除中草藥外,時下新藥也有。除此之外,掌櫃的在縣城北街還開了一處公益合糧店,但突遇戰亂,藥店也罷,糧店也罷,無不備受兩軍欺擾,苦不堪言。

父親從小就跟一個長工學成了結巴,而且越來越嚴重,這讓性格張揚、為人勢利的爺爺,在眾人麵前顯得很沒麵子,因此對父親十分刻薄。漸漸長大之後,父親日趨憂鬱自閉,整天幾乎像啞巴一樣無聲無息。父子之間的隔膜越來越大。

奶奶去世的時候,十四歲的父親剛剛高小畢業,爺爺即命父親中止學業,同時托人在城裏找到了公益合藥店的大掌櫃。

按公益合藥店的規矩,凡學徒者,必先去糧店當苦力,三年之後視之聰愚再做安排。可一生虛榮的爺爺,硬是求人將父親直接收在了藥店裏,因為在他的眼裏,藥店要比糧店更體麵一些。

臘月裏的一天,太爺進城趕集,順便去了趟公益合藥店。自光緒二十二年的那次鄉試後,太爺就落下了腰疾,每年入冬時節尤其疼痛難忍。可太爺更惦念他的長孫,父親從小就深得太爺的疼愛。

太爺進店時,父親正在藥店後院給掌櫃的孫子洗尿布。看著父親一雙小手凍得紅腫,且手背布滿血絲裂痕,太爺不禁淒然。再查父親所記流水賬目,字跡雋秀且條理清晰,老人更不禁慨然。

回村後,太爺便將爺爺喊來,痛斥一番。之後,經過一年懸梁刺股的努力,父親終於順利地考上了冀東一帶有誌學子趨之若鶩的昌黎彙文中學。

建安十二年,即公元二〇七年,曹操北伐烏桓兵過冀東時,曾於碣石山上留下過“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詩句。而碣石山下,便是京東古城昌黎。

一九二六年初秋,父親從灤河古渡乘木船順流而下,至灤縣後,改乘京奉火車及至昌黎。幾乎與他同時進校的一位西裝筆挺的中年人,即昌黎彙文中學新任校長徐維廉。

在新生訓話的時候,父親一定沒有想到,自己一生的榮辱沉浮,都將與這位嚴肅的師長緊密相連。

那是一次終生難忘的訓話。自尊心極強的父親,在入校第一天就遭遇了尷尬。在宣布點名後,徐維廉開始依次叫到初一新生的名字,並一一示以關注。同學們或以“到”相應,或以“有”相應,十分順暢。更有時髦者用英文大呼“I‘m here!”徐維廉不動聲色,目光依舊。

父親很快就陷於慌亂之中,他一直拿不準自己是該喊“到”還是該喊“有”,他沒有把握輪到自己時,究竟哪個字能喊得更利索點兒,他不願意給這些新同學留下難堪的印象,他更不希望那位本來就不苟言笑的校長,對自己嗤之以鼻。

“唐子清!”

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父親驟然像被一顆子彈擊中,渾身一陣痙攣,麵色蒼白而僵滯,下巴劇烈地顫抖,牙齒磕碰得“得得”亂響。一時間,所有師生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嘴上。父親痛苦地發出一聲低吟,從牙縫中擠出一個破碎的“到”,便精疲力竭地癱倒在那裏。

站在父親身後的一位新同學,不禁笑出聲來。

徐維廉沉默了片刻:“張師賢!”他竟能叫出發笑的那位同學的名字。

“你是哪裏人?”

那同學脫口而出:“城東留守營人。”

徐維廉平靜地問他:“這麼說,你應該是這裏的主人了。”

“主人?”那學生不禁困惑。

徐維廉提高聲音依舊平靜地說:“我查了一下這屆新生的學籍表,知道諸位原籍大多並非本地。你們當中有人來自冀東,更有自京津、冀中、遼寧、山西慕名而至者,可謂五湖四海。今後,彙文就是一個大家庭,而昌黎本地的同學,更要盡地主之誼,待好遠道而來的客人。記住了嗎?”那位學生慚愧地低下了頭。

張師賢與父親從此結下生死之交,直到雙雙離世。

徐維廉,字萬良,遼寧綏中人,一八九四年出生在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裏,早年就讀北京彙文中學,之後,靠勤工儉學考入燕京大學,專修曆史。一九一七年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一九二二年,被教會保送到美國密執安大學深造,並以全A優異成績考得曆史教育學碩士學位。一九二五年學成回國後,徐維廉謝絕了東北大學的高薪禮聘,於一九二六年受美國基督教美以美會之托,出任昌黎彙文中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