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的鼻子尖,那天剛邁進爺爺的屋門,他就聞到了一股十分奇特的氣味,這氣味頭年上秋往天津油坊送花生的時候,他就聞到過,那是陪鄰村的表舅去大煙館。四爺不抽大煙,但那味他卻記住了。
四爺不光鼻子尖,人更奸。他沒把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隻是暗中觀察,不露聲色。但不久,一件意外的事情終於讓他沉不住氣了。那天,在老屋後的井沿上,叔叔用扁擔勾住水桶,正在吃力地往上拔水。十冬臘月的天氣,井沿上下掛滿了冰淩,才剛八歲的叔叔忽然腳下一滑,竟連人帶桶一同掉進水井裏。幸虧四爺在附近壕坑裏挖泥,聽見響動,他趕緊和幾個夥計連拉帶拽把叔叔救上來。當眾人把叔叔背到家裏時,四爺竟然發現爺爺的屋門依舊緊關著。砸開門後,他看見爺爺和石岩莊那個姓範的女人,正慌亂將什麼東西塞到炕上的被垛裏,屋子裏又彌漫著那股奇特的氣味。
四爺一下子火了,他跳到院子裏就扯著嗓子罵人了:“孩子都不要了,你們兩口子也太損了!別抽上那玩意兒,就什麼都不管了。”
聚了一院子的男女老少,從四爺的罵聲中很快聽出了端倪。一貫犯混的二爺聽說此事,趕來後更是怒不可遏:“這日子過不下去了,一家幾十口子再忙,也架不住養活兩個抽大煙的。不過了!分家!分家!”他掄起小鎬子,竟然把廂房裏那口十二沿的大鍋給砸了。
太爺一直正襟危坐在正房的火炕上,他微閉著眼睛,像是在打盹兒,雪白的胡須卻不停地顫抖。直到院子裏完全靜下來後,太爺才低喝了一聲:“把老三找來。”
一向忠厚的三爺,當天中午就從野河峪姑奶奶家搬回一口十二沿的大鐵鍋來。當天晚上,老院正點開飯的時候,太爺讓人把一直溜邊兒的爺爺叫進屋裏。太爺慢條斯理地吃飯,始終沒抬頭看一眼爺爺。爺爺站在炕邊,額頭浸出一層冷汗。
碗筷收下去之後,太爺忽然睜大那雙細長的眼睛,直直地盯住爺爺:“從今往後,你就搬過來住在我這兒,中不?”
“中。”爺爺低聲應著。
“滾吧!”一聲怒吼,將爺爺逐出了屋門。
從這一天起,爺爺就不得不每晚睡在太爺的屋裏,石岩莊那範氏為此恨透了太爺。當然,大煙照例還是要抽的,範氏抽,爺爺也不曾斷過,兄弟妯娌都心知肚明,家庭矛盾日漸深重。隻因太爺壓得穩,一家幾十口子都還規矩,就連二爺也再不敢過分造次了。
叔叔就是在這種嘈雜聲中漸漸長大了。在這個世界上,叔叔一直把父親當作是自己唯一的親人。他常一個人跑到村頭,向遠方張望。他希望有朝一日,哥哥能帶他離開這座各揣心思鉤心鬥角的老院,他不想再見到繼母那雙發黃的眼睛。
高中二年級,爺爺不顧父親的極力反對,為他訂了婚事。那女人姓朱,縣南關後人,過門時年方十九。
朱氏與我父親的婚姻,從開始起就是一場悲劇。因為那時的父親早已不是公益合藥店的那個小結巴夥計了,而朱氏卻從來沒見過京奉線上的蒸汽機車,也沒見過山海關前的驚濤駭浪。
自從成家之後,父親即便是寒暑假日,也很少再回唐莊了。叔叔常問嫂子:“我哥怎麼還不回來呀?”朱氏搖搖頭,眼睛裏一絲幽怨,一片茫然。
此時的父親在昌黎彙文已與徐維廉無話不談。在父親的眼裏,徐校長就是自己的人生楷模。所以多年下來,無論從思想品質到性格氣質,甚至包括生活習慣,父親都深受徐維廉的影響,兩人情同父子,讓很多旁觀者欽佩不已。
一九八四年,在我去沈陽拜訪徐維廉的長子徐誌遠先生時,徐叔叔曾感概道:“素心兄(父親字素心)隨我父親多年,兩人思維習性確實太像了。”
高中畢業的時候,父親與張師賢等一批彙文學子,終以優異成績考上了燕京、清華等知名學府,這是徐維廉執教六年來,值得欣慰的回報。離校前,大家曾相約今後無論走到哪裏,都要以“新”字當頭,激勵自己,永不落伍。抗戰期間,父親在重慶創辦的勵新建設學園及後來在北京創辦的新生學園,張師賢後來在天津創辦的《新星報》,張肇珍在北京創辦的新實書店等,都以“新”字言誌,兌現了當年的諾言。
一九三二年九月十五日清晨,當父親躊躇滿誌地邁進燕京大學校門的時候,街上賣報的小販正大聲呼喊著當天報紙的頭條新聞,日本關東軍司令官武藤信義與偽滿洲國“總理”鄭孝胥在長春簽訂了《日滿協議書》,日本正式承認偽滿洲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