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發炮彈就落在肅親王府的花園裏,炮彈是從長安街方向打來的,爆炸時聲音很大,屋頂房笆上的土震落在糊棚上,發出很大的聲響。“開始了……”張寡婦驚駭地睜大眼睛望著姥姥,姥姥緊抱著大姨,喃喃地應了一句:“開始了。”
這是一次由甘肅提督董福祥所率的甘軍,以及京城神機營、虎神營與進京義和團各路兵馬的一次全力以赴的出擊。一時間,東交民巷的外國使館區及肅親王府內,彈丸如雨,氣浪遮天,山搖地動,火光四起。姥爺從一麵斷牆處向外望去,但見王府外的民房頂上,成千上萬身穿紅兜肚,頭纏赤巾的義和團民,正手舞刀槍劍戟,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山呼海嘯般地歡呼和呐喊著:“燒!殺!燒!殺!”
姥爺仿佛看到了正在開啟的地獄之門,他扛著沙袋,冒著槍林彈雨,毅然撲向斷牆……
直到天亮時分,從防禦工事裏撤下來的姥爺,才在硝煙未散的王府大院裏找到了驚魂未定的姥姥和孩子們。
“傷著了嗎?”姥姥睜大眼睛問。
“沒有。”姥爺喘著粗氣:“沒傷著你們吧?”
“沒有。”姥姥淒涼地指了指外頭:“前院一間廂房被炸塌了,死了好幾個貝滿的學生。”
三天之後,使館區北側的意大利及比利時使館被清兵及義和團焚毀並攻占。與此同時,皇家翰林院及其所藏大批價值連城的善本典籍也被團民付之一炬。為確保尚未被焚的兩座藏書樓不被團民火攻,進而殃及毗鄰的英國公使館,守衛使館區的外國軍人,命中國教民將殘餘的典籍,統統投入園內的荷花池中。
月亮升起的時候,翰林院的荷花池幾乎被填滿了,零落的殘荷蓮子與紛亂的古籍善本合葬一池,然藕香與書香卻經日不散。
因肅王府裏有大片草地,所以外國使團決定將使館區近二百匹騾馬集中放養在這裏,以備充饑。身體有些肥胖的姥爺,遂被派往飼養。姥爺挺知足,因為姥爺見不得血腥。
饑饉很快就像可怕的瘟疫一樣,籠罩在肅親王府的難民之中,尤其那些可憐的孩子。大姨每天像一隻小貓,偎在姥姥的懷裏,六歲的孩子整日無聲無息,姥姥見此狀心如刀絞,她開始有種不祥的預感:“妞子怕是要挺不住了。”她和姥爺哀求了幾次,想讓他給孩子弄點馬肉來,可姥爺卻無能為力。
每隔三五天,姥爺就要趁中午最熱的時候,將十幾匹騾馬,順著禦河裏現挖的一條壕溝,趕到英國公使館去。時間長了,大家摸到了規律,清軍和義和團大師兄們,一到中午就自找陰涼睡覺去了,所以光天化日之下,反倒能清淨一個時辰。
大約有一千多外國人,在英國使館裏避難,這裏的條件要遠遠好於肅親王府。送去的騾馬每天要屠宰兩三匹,以供這些茹毛飲血的洋人食用。使館裏也有不少中國教民,他們抑或當武衛,抑或做苦力,全都汗流浹背,疲勞不堪。
一天,送畢騾馬,姥爺見一雙白人男女,人手一支來複槍,出現在使館北圍牆的防禦工事裏。那男人頭戴一頂軟木遮陽帽,身穿一套黃哢嘰布短獵裝,那女人一襲白色亞麻長衫褲,金發齊耳,目光裏閃動著異樣的激情。兩人接近圍牆後,便各自找到一處隱蔽下來。
圍牆北,即早已成為一片廢墟的翰林院,再往北,就是清軍工事了。
突然,一個赤膊的清軍,打著哈欠,出現在翰林院的廢墟裏。那人向四周張望了一下,就蹲了下去,一個腦袋露在斷牆外,像是在出恭。隻見那一身獵裝的男人對金發齊耳的女人使了個眼色,那女人慢慢將臉貼向來複槍槍身。姥爺的心猛地揪了起來。
大暑正午的天空,好像一麵被灼紅的銅鏡,無數蜻蜓無聲地靜止在空氣中,時間也仿佛靜止了一樣。
回到肅親王府,姥爺的眼前一直有一個猝然消失,打著赤膊的身影。姥爺始終沒看清那個清兵的模樣,但稍後跑出來拖屍的卻是一個臉膛褐紫的老兵。當那一身獵裝的男人扣動扳機的時候,老兵滿臉血紅地僵挺了片刻,才仰麵倒下。身旁一個殺馬的山東屠夫告訴姥爺,這對洋夫妻此前出使非洲時,最大的嗜好就是狩獵。
一九〇一年一月二日,美國《紐約太陽報》披露了這對洋人在使館區被圍期間的戰績。其中,丈夫A·F·C Hamot日最高射殺紀錄為五十四人,妻子日最高射殺紀錄為十七人。在中華帝國的京城,在庚子盛夏那屍臭熏蒸的日子裏,夫妻二人不動聲色地共射殺中國軍民七百人!並從中體驗到了“狩獵”的快感。
從英國使館區回到肅親王府,在王府正殿的廢墟前,姥爺看見貝滿中學那位滿頭灰發的外國女人,正與一大群身穿藍布衫褲的女孩子們,坐在院子裏唱《讚美詩》,歌聲清純得令人心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