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求主愛眷顧我靈使我配享完全安寧
新危蒙渡新罪蒙恕使我能依所禱而行
一天黃昏後,姥爺從廂房的一個板櫃底下,翻出一幅驢皮影來,那是一個灤州藝人雕刻的刀馬旦。細長的眼睛,尖尖的鼻梁,高挑的眉梢,頭盔上插著一對兒雉錦翎,全身披甲掛胄的十分英武。姥爺用木棍兒挑著逗大姨玩,大姨卻偎在姥姥的懷裏神情木然。姥爺歎口氣,他突然對屋裏的孩子們大聲說:“都打起精神來!坐好了,看本大爺給你們來段兒驢皮影!”說著轉身走出了廂房。
翰林院燃燒的火光,將廂房的紙窗映成一片橘紅。
小大姐,小二姐,
你拉胡琴我打鐵……
隻見那色彩鮮豔的刀馬旦,扭著腰身擺著雙臂,從一側搖曳的樹影後閃了出來。
掙了錢,腰裏掖,
買個蒲包兒瞧幹爹,
幹爹戴著紅纓帽,
幹兒穿著厚底兒鞋,
走一步,咯噔噔,
紮個蝴蝶鴨蛋青!
廂房裏,大舅和張寡婦的孩子們咯咯地笑了。
隻見那刀馬旦給大家鞠了個躬,繼續擺著雙臂,尖著嗓子唱道:
平則門,拉大弓,
過去就是朝天宮。
朝天宮,寫大字,
過去就是白塔寺。
張寡婦的大兒子情不自禁地接了下文:
白塔寺,掛紅袍,
過去就是甘石橋。
廂房裏的孩子們齊聲接道:
甘石橋,跳三跳,
過去就是五顯廟。
五顯廟,搖葫蘆,
過去就是四牌樓。
四牌樓東,四牌樓西,
四牌樓底下賣估衣……
大姨無力地仰起臉來問姥姥:“媽,估衣是什麼?”姥姥望著大姨,出了一身冷汗。
肅親王府的樹皮漸漸全被剝光了,張寡婦從廂房裏翻出的那些不知名的花種,也都讓大夥兒煮著吃光了。大姨開始昏睡。盡管那幾天戰事異常激烈,整個肅親王府幾乎被炮彈夷平,可大姨卻一直昏睡著。
直到有一天早上,大姨身體涼了,大家才意識到妞子死了。
一位在亞斯立堂供職的美國牧師,在大姨下葬前特意趕來,拍下了本文開始時提到的那張照片。大姨被埋在了肅親王府東南角的一片空曠的草地裏,與之前二十多座新墳排在一起。肅親王府從此又多了一處墳塋,一處天堂。
在負責保衛肅親王府的日本及意大利士兵傷亡慘重的情況下,抵抗一個多月之後,公使團終於決定將全體中國教民及家屬從肅親王府撤到禦河西岸了。當姥爺帶著兩家老小,隨著人潮湧向英國使館大門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意識到這兩千多張饑餓的嘴,對這片彈丸之地來說,無疑是一場遮天蔽日的蝗災。當然,防禦能力無疑也增強了,從十六歲到四十歲的中國男人,每三十人編做一隊,佩以臂章各司其職。人們加固工事警惕巡防,一遇戰事便頑強反擊。其間,不為信仰,不為國家,隻為苟延殘喘,隻為活著。
姥爺仍然放馬,但此時的騾馬已不足當初的四分之一了。
流言像野火一樣在難民營地蔓延,最初難民們關心的是朝廷對洋人的態度,但聽說皇太後已頒詔對列強宣戰,主戰的莊親王載勳、端郡王載漪率引義和團闖入紫禁城,捕殺宮中信教太監後,“二毛子”們的心情便像掉進萬丈冰窖。絕望中的人們開始通過流言打探聯軍的消息了。先是聽說聯軍已攻陷大沽口並到了廊坊,轉而又聽說廊坊兵敗,楊村兵敗,聯軍又退至天津,而此間保定、太原官府大批屠殺洋人的傳聞,更讓這裏的人們魂飛魄散。當然也有讓人糊塗的消息,農曆六月二十四,太後老佛爺讓人手持白旗往英國公使館送去幾車水菜和西瓜,以示悲憫。可七月初三,太後又以“勾通洋人,莠言亂政”之罪,將太常寺卿袁旭、吏部左侍郎許景澄斬首於菜市口,以示決絕。
瘋了,不光太後瘋了,朝廷瘋了,連太廟裏的老鴰都瘋了。它們黑壓壓地盤旋在紫禁城的上空,肆無忌憚地幹號著;“殺!殺!”
農曆七月十九,經過一整天未間歇的槍炮混戰,入夜時情況更加危急。躲在英國使館內的所有難民都被喚醒,並集中在一起。一時間從內城到宮牆一側,圍困使館區的半月形火力網,似乎在傾其所有彈藥做最後一擊。震耳欲聾的轟鳴中,突然有人喊:“快往天上瞧,那是什麼?”大家抬頭望去,隻見東單上空有一盞紅燈在暗夜中徐徐升起,姥爺知道那是一盞孔明燈,但幾乎在同一時刻,從哈達門到廣渠門到東四牌樓一線,無數盞紅燈相繼升空。不知誰低喝了一聲:“紅燈照!”數月來,這個早已被妖魔化了的名字,立刻讓人們陷入極大的恐慌,並由此聯想到最後時刻的到來。